方圓身上幾處淺的傷口開始結痂,癢的不行,林靈珊卻不讓他撓,而且看見一次踹他一次。
“天天躺着抓蝨子,你四肢都快退化了,就不能拄着拐動一動麼?懶骨頭!”
方圓卻不以爲意,“淡中交耐久,靜裡壽延長。”
這話恰巧被走進來的素圓大和尚聽到,直誇方圓好悟性。
這一老一少兩個圓氣得林小狐狸說不出話來,只能忿忿跺腳出去繼續忙。
忙幫人,忙救人,忙各種。
大和尚盤坐在殿內繼續唸經,然後湊到方圓身邊誇林靈珊。
他問方圓和她關係,方圓大大方方說小狐狸是自己的老婆。
“之一?”
見這老和尚笑得淫賤,方圓更大方了。
繼續大方承認:“我這麼牛逼,當然是之一。”
老和尚雙手合十,收起八根手指,留給他兩根大拇哥。
“今日之昏昏逐逐,無一日不醉,趨名者醉於朝,趨利者醉於野,豪者醉於聲色車馬。”
方圓連忙止住,不解地問:“聲色車馬有什麼不好?”
老和尚笑道:“而你獨醒。”
方圓抿嘴,深沉地點頭,“和尚你有慧眼。”
兩人相視,同時大笑。
廟裡供了三天燉肉,滿寺飄香,方圓有種錯覺,這老和尚一日比一日豪放,似乎破罐破摔了。
這時,一小沙彌跑進來,滿眼血絲。
“師父……”
方圓豎起耳朵聽下巴嗑,聽到小沙彌告訴老和尚說外面又有三個人沒堅持住,往生了。
老和尚合十宣了一聲佛號,然後聳聳肩膀,衝小沙彌揮揮手,讓他自去安排。
沙彌走後,老和尚朝方圓撇撇嘴,再度盤坐破蒲團,念起《地藏菩薩本願經》。
平常時,殿對面那些孕婦閒談碎語一刻不停,只有老和尚唸經時才同時寂靜。
這邊左近都是窮鄉僻壤,好些個婦女受教育程度不高,這是對佛祖和生命的敬畏。
昨天,竟有一懷胎九月的老嫂子管大和尚要經書,說也要學來背一背。
經書?沒有的。
能燒的東西都當柴火了,經書是火引子。
但下半夜,老和尚竟然給她送來一個親自手抄版,還問老嫂子字都認得不。
其實是不大認得的,老和尚就一個字一個字的教。
老嫂子都睡着了,老和尚卻仍然在她面前念。
昨晚的這一切方圓都看在眼裡,他問老和尚這不是擾人清夢麼,孕婦需要休息。
老和尚卻說做夢時也能聽到外界的聲音,自己只要多念念,她就能背下來。
見方圓不屑一顧,他又說:“這婦人快生了,念念經是有好處的。”
方圓更不屑一顧了。
老和尚不樂意道:“天災降臨,現在左近百鬼夜行,無數冤魂飄蕩在廟中四周,往生者入輪迴,那些我來不及度的呢?他們要是趁着產婦臨盆……”
方圓切切切了好幾聲,擺擺手,示意和尚不要聒噪。
“大雄寶殿講鬼故事,你也真開的了口?”
兩個年輕小孕婦嚇得瑟瑟發抖,老和尚這纔不說話了,默默走出去救人。
這天下午,產婦羊水破了,破在佛像腳邊的柱子旁。
一時間嗷嗷叫喚。
方圓驚呆了,林靈珊也急的不行,她想幫忙,但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方圓喃喃道:“那老和尚肯定動不動就偷親佛像,這嘴尼瑪開光了!”
村裡農婦在家生孩子的有的是,但不要產婆的真不多。
產婦的慘叫在大殿裡迴盪。
外面傷者有二百多人,無一會接生。
但有老人。
上了歲數的老人吃得多見得多,沒實操過但見過。
燒水、消毒、紗布,方圓的醫藥包都派上了用處。
老人手不穩,而且男女有別也不方便,林靈珊與何顏被指派上陣!
何顏殺過人救過人,就是沒生過人,接過剪刀就要往產婦的肚子上劃…
嚇得衆人嗷嗷大叫,產婦更是驚得差點背過氣去。
素圓上場,準備carry!
林靈珊和何顏接生,老和尚持剪跪在一旁邊唸經邊穩節奏。
方圓是真的受不了這場面了,叫過周興把自己扶到殿外臺階上坐着。
左邊珈藍菩薩殿塌了一半,裡面是斷肢的重傷員,右邊觀世音菩薩殿,沒塌,裡面是輕傷員。
爲什麼這麼安排方圓最開始沒懂,周興說:“最開始時是反過來的,但重傷的人每天都有好多…那啥往生了,素圓法師就說…說不如把更好的條件給機會大的人。”
什麼機會?生還的機會。
方圓問:“老和尚帶頭安排的?”
周興點頭,“十里八村的都信他。”
方圓喃喃道:“好傢伙,他真敢。”
燒香的大銅爐上架着鍋,裡面是翻滾的肉湯。
周興問方圓吃不吃,“趁現在我去偷兩塊?”
說着還嚥了下口水。 方圓見狀好氣又好笑,罵他沒出息。
“不吃,你們也不要偷吃,野生動物沒過檢疫,別吃出病來。”
“誰管……”
周興的話被方圓瞪了回去。
日頭在頭頂兩點鐘方向,有溫度卻感不到暖和。
方圓不想在前院呆着了,讓周興把自己攙去後院。
後院一片狼藉,兩排二層廂房全塌了,西側緊挨的山體滑下不少泥沙進了院內。
幾個褐黃色的三角帳篷搭在兩棵堅挺的杏樹之間,裡面被褥亂七八糟。
見方圓過來,兩個輪班睡覺的安保立即從帳篷裡鑽出來。
方圓搖搖頭,示意他們繼續休息。
“你們就住這?”
他問周興,後者道:“我沒睡,他們要守着你和林姑娘,給他們幾個輪班倒的。”
方圓點點頭,又問:“何顏睡哪?”
見周興支吾着半天沒吭聲,方圓嘖嘖兩聲,問:“大殿小殿?”
“小殿……”周興撓撓大綹的頭髮,無奈道:“我也勸過她,可她不聽,似乎鍾愛那死人堆…”
方圓微微搖頭,沒說話。
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自然喜歡死人堆。
作善降祥,不善降殃,塵世之間,早已分清天堂地獄。
“和死人在一起,比跟活人在一起有安全感…吧。”
他低聲自語,周興既沒聽清,也沒聽懂。
坐在一個石墩上,腳下踩着來自某處不知名的屋頂瓦片,方圓怔怔看着兩棵杏樹出神。
杏花震禿了,留下滿枝翠綠。
那是發了芽的杏葉。
春生過後就是繁夏,枯葉輪迴幾次,這處瓦礫屍骸堆積的殘破廟宇就再也看不出曾受過磨難的痕跡,對麼?
風過,帶着肉香和塵土的味道,方圓突然想到了沈寧飛。
他呆坐兩個小時,太陽到了四點鐘方向的時候,大雄寶殿內傳來一聲啼哭,緊接着還有人們歡欣雀躍的叫喊和稀稀拉拉的鼓掌聲。
方圓知道,產婦生了。
一條新生命降生在屍體堆上,降生在佛祖腳下,降生在廢墟里,降生在這個山溝溝裡。
方圓一步一蹭地挪回前院時,迎頭碰見了揹着登山包,滿臉黑灰的鄒安。
“艹,老嫂子把你生出來了?”
“???”
——
太行山往西一點,有個娘子關。
此一帶,天空灰翳,陽光難以透入。
娘子關多黃土丘陵,諸多山崖似寸草不生,建築多土磚屋及窯洞。
煤廠及火力發電廠一帶黑煙滾滾,空氣中充斥着煤渣味,沿途皆是運貨大車。
運煤的,運易燃易爆化工品的,如史前巨獸紛紛奔過……
華陽村北部有個小山坡,其上村屋處處。
編號32的平房處在山坡中段,右邊挨着一處棗林,左邊31號的老房子剛剛被推平,一羣打扮土氣的壯漢正在施工改新樓。
午時飯點兒,僱來的村婦和丈夫一齊跨着竹筐來給工人送飯。
饃饃、饅頭,一碗飄着五花肉的燉白菜。
工人們蹲在陰涼的牆角吃的嘎香。
32號院的男主人推開屋門,抻了個懶腰走出來。
他知道隔壁31號的原主已經搬去市內好多年了,前天他問過施工的人,得知這裡被一個小老闆買下來當療養地。
滑稽了,誰家老闆來這個灰塵遍天的破村子來療養?
但作家慣會聯想,想着想着就給自己找出了合理解釋。
嗯,這帶八成是小老闆的祖籍,落葉歸根,很正常。
埋頭一上午,稿子寫了許多,趁着午時暖和,他也出來放放風,見見活人。
在土路上走了幾步,他跟蹲在牆根下的一個黑皮聊了起來。
“地基差不多打好了?”
“唔。”
“進度夠快的,再一個月差不多就能起好房子了?”
“哪怎麼行?”
黑皮猛搖頭,憨厚地說:“半個月,老闆就給半個月時間。”
推推眼鏡兒,劉姓作家愕然問:“這麼快?”
黑皮道:“半個月要能入住的。”
“……”劉姓作家想不出什麼好理由了。
“那…得給你們加錢吧?”
說到這個,黑皮咧嘴齜牙笑了出來,伸出兩根指頭。
“八萬?嗯,是不少了。”劉姓作家點點頭。
黑皮說:“八十萬!沒看我們五十個人一起來的麼?這是六個隊伍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