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佩嵐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此時傅沛林已經下班,正躺在傅媽媽的屋子裡看着電視,而準備來年復讀重考的傅沛齊也從同學家借了複習題回來,正坐在院子裡看書,見雙胞姐姐回來,眼神閃躲了一下,訥訥的打了一聲招呼,便躲回了自己的房間。
傅家住的這個小院原本住了三戶人家,除了一個公共廚房之外,還有五間住宅。其中傅家佔了兩個大屋,分別住着傅家奶奶和傅爸傅媽。
後來傅家兒女相繼出生,傅爸爸便將其中一間大屋改成了兩間小屋,一間自己和傅媽媽居住,另一間給了兩個兒子和傅奶奶,剩下的大屋砌了一個大炕,四個女兒住一塊。
前幾年傅奶奶去世,傅佩凝和傅佩如也相繼出嫁,傅媽媽覺得傅佩嵐和傅佩瑤兩個女孩子住那麼大的屋子浪費,便動員傅爸爸將唯一的大屋又進行了改良。這樣,兩間大屋改成了四間小屋,兩個兒子一人一間,女兒兩人睡一屋,正好。
“佩嵐回來了?”李奶奶端着盆出了屋子,見到傅佩嵐愣愣的站在門口,心裡泛起一絲不忍,傅家六個兒女,就這個小閨女命最苦,父親在世時還好些,現在沒了依仗,以後的日子還指不定如何呢。
小院裡住的都是多年的老鄰居,李奶奶可以說是看着傅家幾個孩子長大的,前幾年院裡的老戶趙家條件改善搬走了,留下的傅、李兩家更是覺得添了一份革命感情。兩家經濟條件都十分有限,誰也不會瞧不起誰,傅爸爸在世時爲人和善又能壓制住傅媽媽,雖然李家兒媳這些年和傅媽媽有過兩次口角,但大體上還算和睦。可自打傅家的頂樑柱過世,傅媽媽沒了管制,半年下來因爲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已經不知和李家兒媳對罵過多少次了,鬧的李奶奶心裡對傅家也有了些許的成見,而對於被傅媽媽日日欺辱的傅佩嵐,也多了一絲憐憫。
想到這孩子昨天被她親媽一棍子打暈,李奶奶在心裡嘆氣,可惜了這麼個又精又靈的孩子,現在怎麼瞅着呆呆的,該不會被打傻了吧?想了想,衝傅佩嵐招招手,從盆裡拿了一塊地瓜遞了過去。
“好孩子,吃個地瓜吧,我剛煮好的。”
傅佩嵐接過地瓜,擠出一朵笑容來,輕聲道謝。
李奶奶瞅瞅傅家的屋子,見傅媽媽沒出來,連忙湊到傅佩嵐耳邊低聲說道,“剛纔你媽趁佩瑤買菜的時候去了你們姐倆的屋子翻了一通兒,不知道拿着什麼跑了出來。”
傅佩嵐心中一凜,想到上一世傅媽媽就是趁着她和馮霄出去的時候偷出了她的錄取通知書撕毀。
匆匆和李奶奶點了個頭,快步跑回自己的房間,果然見到她藏到櫃子裡的錄取通知書不見了。
“呵呵……呵……”傅佩嵐搖頭輕笑,她怎麼會蠢到以爲今生會有什麼不同呢?母親的眼中,除了兒子,哪裡有她這個女兒的存在?不,或許還是有的,不然當初也不會在她死後悲傷欲絕,但是這種感情,恐怕只有在失去的時候纔會迸發出來,而活着的人,往往會被忽略,多子多女的傅媽媽,她的母愛早就在一次又一次的生育中變得模糊。現在的她,在傅媽媽眼中大概就是個不必繼續投資的賠錢貨,若是能夠壓榨一點剩餘價值,自然更好。
1989年青城大學第一年開始實行大學收費制,但也只是象徵性的收二百塊錢的學費,入學後還有生活補助費和每月30斤的飯票補助,她一個女孩子完全夠吃的,省一點或許還能有剩,因此自己讀書實際上並沒有消耗家中多少費用,而母親只爲了讓自己早點參加工作貼補家用和滿足傅沛齊的私慾,便撕毀了她的錄取通知書,造成了她一生的悲劇。
即使她後來後悔了又如何?逝者已逝,她的悔意換不回她的性命。她不懂上天讓她回來是爲了什麼,可是她卻知道,這一生,她絕不要再懦弱的逃避,一張錄取通知書,幾句責罵,一時的屈辱,絕對不值得她放棄生命,這是她纏綿病榻二十年得出的結論。
“小嵐,你回來了?”傅佩瑤兩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坐到炕沿上擔心的看着妹妹,“去醫院看病了麼?怎麼樣沒事兒吧?”
傅佩嵐擡手拭了拭泛紅的眼睛,從兜裡掏出那五十塊錢放到傅佩瑤的手中,輕聲說道,“三姐,我沒事,錢還給你。”
“沒去看病呀?”傅佩瑤皺皺眉頭驚訝的問道,隨即想到妹妹大概是捨不得花錢,連忙說道,“上個月我們廠組織紡線比賽,我得了第三名,有三十塊的獎金呢。我沒告訴媽,自己偷着攢了起來。你不用給我省着,我手裡還有錢呢。”
傅佩嵐見姐姐誤會,搖搖頭說道,“我沒病,就是捱了打心裡不痛快。”
傅佩瑤鬆口氣,將錢仔細的收好,“那你再躺躺,我正做着飯呢,待會兒就能吃了。”
“三姐我幫你。”傅佩嵐起身跟着傅佩瑤去了廚房,如果說上輩子這個家裡她覺得虧欠的,大概只有這個性子溫柔的三姐了。因爲她的一時衝動,讓這個曾經善待過她的姐姐傷心落淚,是她辜負了傅佩瑤的姐妹之情。
見傅佩嵐熟練的繫好圍裙,切菜、倒油,炒菜,傅佩瑤忍不住笑道,“小嵐真是長大了,以前的刀工可沒這麼好。”
傅佩嵐笑笑,“熟能生巧嘛,家裡沒人的時候我也常常自己煮飯的。”
第二世的她,身體雖然不好,可是卻有個酷愛廚藝的母親,多年薰陶之下,倒也練就了一番不錯的手藝。
而這一世,自打傅爸爸過世,傅媽媽時常帶着兒女回孃家蹭飯,而傅佩嵐因爲放學晚,跑到姥姥家一來一回太費時間,有時候便自己在家裡胡亂做個菜當晚飯,用這個理由應該可以應付傅佩瑤的疑惑。
果然,傅佩瑤聽到妹妹如此說立刻心疼的垂下了眼簾。誰家的高三生還要天天晚上自己做飯吃?小嵐如此乖巧懂事,怎麼母親就看不到呢?
“哎呦喂,你們兩個敗家丫頭,這做的是什麼金貴菜放這麼多油?”傅媽媽看到桌上油汪汪的兩道炒青菜,心疼的叫了起來。
“媽,挺好吃的,沒想到小嵐還有這份兒手藝。”傅沛林笑嘻嘻的撥了兩口菜到自己碗裡,自家老孃做菜的時候恨不得節省的從菜葉子裡炸出油來,何時有今天這個香味兒?
“放你/娘/的/屁!”傅媽媽眼珠子一瞪,伸出一隻手指着桌上的菜罵道,“你不看看這菜裡頭放了多少油?你們兩個死丫頭知不知道豆油多少錢一斤?這些可都是拿錢拿油票好不容易纔買來的,這些豆油夠咱們家吃上兩天了!要都像你們這麼浪費,日子也別過了,全家都到馬路上討飯去吧!”
“瞧媽說的,咱們家再困難也沒到吃不起豆油的地步呀?”傅佩瑤訕訕的笑道,眼角忍不住奇怪的看向自家妹妹,小嵐好心好意的下廚做了菜,沒得到母親誇讚不說反倒捱了罵,若是以往只怕早就不平的撂筷子走人了,哪裡會像今天這樣沒事兒人似的坐着?
傅佩嵐靜靜地端着飯碗吃着自己的菜,任傅媽媽在一旁嘟嘟囔囔的吼着她敗家。在病牀上躺了二十年,別的沒學會,如何控制自己的心緒波動卻是再沒人比她掌握的更好了。現在想想真是爲以前的自己不值得,自家這位母親就是這樣的性格,向來是軟硬不吃。
她愛着自己的兒女,可是這種愛卻因爲性別、性格和前途有着區別。前世的自己雖然面上不顯,可實際上卻有些爭強好勝,處處都想壓下弟弟傅沛齊一頭,以證明母親偏心弟弟不喜歡自己是沒有眼光沒有遠見,這也讓本來就偏疼幼子的傅媽媽更是不滿。
傅媽媽越不疼她,她便越委屈。明明自己比弟弟聰明優秀,爲什麼除了父親和三姐大家都看不到她的好?而她所有的努力只是讓母親越來越心疼弟弟,越來越無視自己的存在。
傅佩嵐放下碗筷,“我吃飽了。”
傅媽媽罵得正歡,突然見到小女兒神情淡漠的起身欲走,大怒,“怎麼着你還不樂意了?你費了我那麼多油還不許我說兩句啊?一分錢不掙還胡亂敗扯東西,我林玉平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不要臉的女兒,成天價在家裡閒逛,你以爲你守在家裡我就能讓你上學了?你怎麼就這麼自私,明明知道家裡窮供不起你還逼着父母讓你讀書,挺大的丫頭了還吃着寡婦孃的血汗錢你臊不臊?”
“誰用你供了?青城大學學費低,我自己勤快一點就能賺回來了,何況還有生活補貼,我用不着你出一分錢。”傅佩嵐以爲經過這二十年的剋制,自己已經能夠平和的應對傅媽媽了,可是現在看來,火候還是不夠啊。也是,她原就是個烈性子的人,這樣的本性哪會因爲時間的流逝和刻意的控制而改變,之所以淡定,不過是將本性隱藏起來罷了。
“可我養你到十七歲,花了無數的金錢和精力你是不是要還我?你都十七歲了,過兩年就嫁人了,現在不報答我們傅家的養育之恩你想等什麼時候?”
“我大學畢業就報答你,還你錢。”傅佩嵐冷着臉說道。
“我要你現在就還。”傅媽媽咄咄逼人的罵道,“我沒工作,家裡就你大哥和三姐上班,夠養活一家人麼?你看看咱們家飯桌上天天吃的都是什麼?我見天兒的去你姥姥家蹭飯被你舅媽冷嘲熱諷,你還不要臉整天在家吃閒飯!挺大歲數的姑娘不知道上班工作貼補家用,還要跑去讀書?你眼裡還有咱們這個家麼?”
“我現在去工作能做什麼?爸爸的工廠現在看着還不錯,可是到底不如過去風光,我聽說現在已經有部分工人停薪留職了,爲什麼您想過麼?”傅佩嵐深吸了一口氣,看着傅媽媽說道,“那是因爲效益不好廠裡養不起那麼多人。媽你只圖眼前利益讓我去那工作,可想過我以後怎麼辦?若是鑄造廠倒閉了我靠什麼生存?如果我沒考上大學,我也不和你爭辯這些,可是現在我考上了,考上了我們這裡最好的學校,將來畢業國家會分配工作,無論是崗位和薪水都會遠遠高於鑄造廠,你爲什麼就非要阻攔呢?”
傅佩嵐一直不瞭解母親的想法,就算她偏心小兒子,可也不應該生生毀了女兒的未來啊?前世的自己只看到了母親的偏心,只知道用激烈的言辭和憤怒的情緒表現自己的不滿,可現在她卻想把傅媽媽心底深處的東西翻出來看看,她到底是爲了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七夕節,祝福大家愛情甜蜜,家庭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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