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宣帝坐在書桌後面,看着站在自己對面的皇后,又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寧遠侯楚華謹,輕描淡寫地問道:“你的繼室,不是前一陣子剛剛在刑部大堂被打了板子嗎?”。已是定了罪的人,還好意思求誥命?
伏在地上的楚華謹擡起頭,一臉悲憤地看着宏宣帝,道:“陛下!——賤內、賤內是被人陷害的!”
皇后聞言也哭了出來,給宏宣帝跪下,泣道:“陛下不曉得,臣妾的大嫂這一次真的是無妄之災!她是爲了別人的臉面,不得不將這黑鍋背上的!”
宏宣帝“哦”了一聲,詫異地挑起了眉毛:“爲誰背黑鍋?”
皇后拿帕子出來拭了拭淚,低聲道:“陛下也曉得,就是爲了鎮國公的孃親簡老夫人。”
宏宣帝更是詫異:“這怎麼可能?——鎮國公家同賀家乃是莫逆之交,簡老夫人更是朕的救命恩人的遺孀,怎麼會做出這樣的事情?”
裴舒芬將此事一五一十地跟楚華謹哭訴過,楚華謹又轉告給了皇后。
皇后並不管這事是真是假,她只是不能讓造謠的這個名頭扣在寧遠侯府的頭上。——就算天下人都以爲是寧遠侯府造謠,可是隻要聖上知道真相,知道他們是受了委屈,明白她的大嫂,是爲了聖上的重臣之母,也是聖上救命恩人的遺孀的名聲,才抗下了這個莫大的屈辱,他們就算扳回了一程,這個虧也不白吃。
聽了皇后的陳述,宏宣帝沉默起來。聶維狀告寧遠侯夫人裴舒芬一案,因爲牽扯到皇后的孃家,宏宣帝也將刑部的案宗調過來看過,知道裴舒芬在堂上確實說過是從簡老夫人那裡聽來的。只是後來又改口,說是自己的錯。他還以爲裴舒芬是狗急跳牆,胡亂攀咬而已。——如此說來,真的別有隱情?
皇后擡眼瞥見宏宣帝面色有異,忙道:“陛下要是不信,可以傳簡老夫人進宮對質!”說得很有把握的樣子。
宏宣帝看看皇后,又看看寧遠侯楚華謹,沉吟半晌,道:“這事就到此爲止。以後朕不想聽見任何與簡老夫人有關的謠言傳出來。”將眼光從皇后和寧遠侯楚華謹面上一一掃過,看得這兩人都低下了頭。
聽見他們都應了“遵旨”,宏宣帝才點頭道:“起來吧。最近皇后的身子也時好時壞的,還是別跪在地上,小心寒了腿。”
皇后笑着起身,又對宏宣帝行禮,謝過陛下的關愛。
寧遠侯楚華謹又問起裴舒芬的誥命,宏宣帝想了想,問皇后道:“你們着什麼急啊?寧遠侯夫人不是還沒有身孕嗎?”。
繼室要受封誥命,一般要有了身孕才請封。
楚華謹心裡着急,面上只是絲毫不露,嘆着氣道:“臣兩年前剛新婚就去了西北外放,扔下她一個人在京城,既照顧一家大小,又要操心在岳家的兩個孩子。臣覺得對不起她……”想起昨天的事情,楚華謹突然有些心虛,語氣不由更加愧疚。
宏宣帝頗有些吃不準這兄妹倆今兒是怎麼啦,冷眼旁觀了一陣子,又想起皇貴妃還有半個月就要臨盆了,若是生了皇子,皇后這邊可要安撫幾分纔是……
想到這裡,宏宣帝改口道:“朕這陣子忙,再過半個月吧。半個月後,朕再來看看要如何處理此事。”說得含含糊糊,既沒有說同意,也沒有說不同意,不過好在給了個準信。
楚華謹還想再求,皇后到底跟宏宣帝十多年夫妻,對他的行事說話還是有幾分瞭解的。聞言忙對楚華謹使眼色,讓他閉嘴,又對宏宣帝躬身告辭:“陛下日理萬機,也該注意身子纔是。臣妾就不打擾陛下了。”
宏宣帝的御書房裡,皇后一般輕易不涉足。今日也是爲了寧遠侯府,更是爲了她自己的名聲,才破例前來。
楚華謹跟着起身,對宏宣帝行禮,纔跟着皇后退下。
回到皇后宮裡,楚華謹忍不住問道:“皇后,剛纔如何不讓聖上給個準信?”
皇后斜坐在軟榻上,伸手拿了一本棋譜過來,慢慢打着譜。一個人在面前的棋桌上擺弄了半天,並不理會楚華謹。
楚華謹雖然是大哥,可是如今君臣有別,倒也不敢造次,只好小心翼翼地在一旁束手看着。
皇后擺了半局殘譜,對楚華謹道:“大哥,我們多年沒有一起下過棋了,今日一起下一盤如何?”皇后娘娘很久沒有叫過他“大哥”了。
楚華謹聽了這聲稱呼,忙道:“皇后言重了。——下臣就陪皇后手談一局。”
兩人沉默對坐,花了一個時辰的功夫,終於下完了這盤棋。皇后以前是個臭棋簍子,最近一陣子倒是棋藝大漲,楚華謹居然輸了八個子。
“你還覺得着急嗎?”。皇后讓侍女端了個小小的玉鉢過來,裡面放着半鉢乳白色的液體,還有一絲玫瑰的芳香。皇后一邊將自己柔嫩的雙手放到玉鉢裡慢慢搓動,一邊問楚華謹。
楚華謹定了定神,又看了看自己剛剛輸的一盤棋,答非所問:“皇后的棋藝越發高超了。”
皇后抿嘴笑了,將手從玉鉢裡取出來,伸平攤直在身前。另一位捧着軟白毛巾的侍女趕緊跪在皇后身前,拿了毛巾,抱在皇后的雙手上,輕輕吸按,將水份吸收乾淨。
“舒凡活着的時候,經常勸本宮,說要是心裡煩躁,就擺個殘局,自己跟自己下一盤。時間長了,自然養氣的功夫就出來了。本宮以前做不到,如今倒是有大把的時間慢慢打譜了。——你別說,還真是管用。”皇后笑得意味深長。
下圍棋能讓人集中精神,心平氣和,讓人學會走一步,看三步,也能讓人學會如何去設圈套,挑埋伏。
不是每個國手都能成爲軍師,但是每個出色的軍師,一定是國手。
楚華謹想起裴舒凡,感覺很是複雜,對皇后道:“昨日是舒凡的冥壽。舒芬專程去大覺寺給她做了場大法事,要做三天三夜。”
皇后嗯了一聲,點頭道:“舒芬這次做得不錯。明兒你同她一起大覺寺,幫本宮也上柱香。”
楚華謹應了,悶悶地回到自己家裡。誥命還是沒求下來,楚華謹不好意思回裴舒芬的院子,只好又回到方姨娘院子裡,跟方姨娘肚子裡的孩子說話打趣。第二天跟着裴舒芬一起去裴家接了兩個孩子,去大覺寺繼續做法事。
左督察御史賀思平的府上,這天也迎來了聖上的頒旨內侍,特旨給賀思平的嫡長女賀寧馨和鎮國公簡飛揚賜婚,命他們即日完婚。
賀家接了聖旨,更是忙碌起來。
此時已是六月下旬,聖上着欽天監幫他們挑了個七月初七的吉日,離現在也只有半個月了。
好在許夫人有的是銀子,簡飛揚也不在這事上節省,兩家又是領了聖旨,可着勁兒的花。
有錢就好辦事。一應喜帖、禮服、嫁妝和儀式,都是用了最快的速度辦好。
賀寧馨這幾天什麼都不用做,只要天天吃好睡好,等着做個美美的新娘子就成。
只是鎮國公府的簡老夫人自從聖上御旨賜婚之後,據說忙着幫大兒子準備婚事,一時着急上火,太過操勞,不幸病倒了。此次病勢似乎來得沉重,一下子就起不來牀了。
賀家大姑娘這次突然改了婚期,本就讓人有幾分揣測。若不是有聖上親旨賜婚,又親命欽天監挑的良辰吉日,很多人都會想岔了。而簡老夫人這一病重,又有人猜簡家是不是想“沖喜”,所以去請了特旨……
聽見“沖喜”的說法,許夫人的臉色又沉重了幾分。——若是以前她只是懷疑,現在她卻可以確信,這位簡老夫人,一定是故意的!
到了出嫁的前一夜,許夫人依了大齊朝的習俗,去陪要出嫁的閨女一起度過在孃家的最後一晚。
孃兒倆一起擠在一張牀上,悄聲說着體己話。明天會是繁忙勞累的一天,意味着今天晚上孃兒倆不能說得多,影響了睡眠就不好了。
許夫人將賀寧馨攬在懷裡,看見女兒乖巧的樣子,眼睛都有些溼潤了。好象就在昨天,自己的女兒還是一個嗷嗷待哺、粉粉嫩嫩的小嬰兒,一轉眼,她就長大成人,要嫁做他人婦了。
“馨兒,你要記得,爹和娘會一直爲你撐腰。不管你是在家做閨女,還是出嫁爲人婦。”許夫人忙着先叮囑這句最重要的話。她最痛恨聽人說“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自己的女兒自己疼,孃家永遠是女人最初的、也是最後的退路。
賀寧馨把頭埋在許夫人懷裡,微微點了點頭。——今日的情境如此熟悉,讓她想起了自己還是裴舒凡的時候,出嫁前的那一晚。不過那時候,她的孃親夏夫人更多得是擔心兩家能不能保全。而裴舒凡那個時候,更是壯志滿懷,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去嫁人,是要去跟另一個不知根底的男人共度一生,而是覺得自己終於有了用武之地,可以在另一個更廣闊的天地裡,用自己的聰明才智,跟朝堂上的男人們一爭高下!
也許是她錯了。上輩子的她,混淆了妻子和謀士的角色,所以落得最後的下場。可是再世爲人,成爲賀寧馨,她還是不願意,這輩子只能做一個後宅女人。爲什麼女人只能是女人?爲什麼女人不能首先是人?也能同男人一樣,做出一番頂天立地的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