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楊佑睜開眼時，身體正趴在程方儒的背上，程方儒揹着他上樓梯，步伐穩健，他忽然覺得這時候的程方儒，不太像個十七歲的少年。
“在你家麼？”楊佑的雙腿在搭在對方的胳膊上，微微晃動着，雙眼四處望了下。
程家對他而言並不陌生。
程方儒：“醒了？”
楊佑用下巴磕在他肩膀上點頭：“他們都回去啦？”
“嗯。”程方儒向後微微偏了下頭，“陳霆說你不好回去，他家裡可能不太方便，所以我讓你暫時在我家休息。”
“到家了就好。”楊佑點點頭，“謝了，程方儒。”
程方儒沒回話。
楊佑身子拱了下：“我要下來。”
聞聲，程方儒一怔，卻沒聽他的話將人放下來，反而加大了手勁兒，揹着人幾步走上了廊道。周遭靜謐無聲，人都睡了，楊佑不敢喧譁，只是無聲地蹬了蹬腿，對方卻半點反應都沒，推門進了臥室後才微微鬆了力道。
楊佑使勁兒掙了下來，卻險些沒站穩，程方儒急忙伸手拉他，楊佑便和他的手拉在了一起，頗有些十指相扣的意思，程方儒耳後莫名地微微燒起。楊佑卻沒發覺，站定後關心地問他道：“累不？其實剛剛到地方的時候，你喊我一聲就行了，我一個大男生，哪裡還需要背？”
程方儒還在失神。
“怎麼了？”楊佑問。
程方儒神思回籠，擡頭看向他：“楊佑。”
“嗯。”楊佑不明所以。
在派出所時，程方儒已經將楊佑當時的情況瞭解地一清二楚了，此時卻依舊問：“你當時準備砸車？”
楊佑沒想到他突然問起這個，點頭：“嗯。”
程方儒繼續問：“你和那個人認識？”
“不認識。”
程方儒擰着眉頭，似乎有許多問題，卻又不知該怎麼說出來。
楊佑在襄鎮向他求救時就早已預料會這麼一刻，他嘆了口氣，在牀邊坐下道：“程方儒，其實我本來是打算瞎編個理由騙你的，這事兒不是什麼光彩事兒，可我現在有些累了，腦袋不好使，一時好像也編不出來什麼，索性就跟你直說了吧……”
程方儒打斷他的話：“你不想說，沒必要勉強。”
楊佑聞聲一愣：“真的？那我就不說了。”
程方儒：“……”
氣氛古怪起來，楊佑不以爲然，他上前拍拍程方儒的肩笑道：“程方儒，這個情，是我欠你的，會好好記着。”
男生眼中黯然。
後半夜室內的空氣微涼。
兩人睡在同一張牀上，楊佑穿着程方儒找出來的藍色睡衣，手腳大開地躺在裡側，前世他沒少來這裡過夜，所以對這個環境並不陌生，躺上去不一會兒就睡着了。
程方儒睡在外側，兩人中間隔着些許距離。房間裡是寧靜的，耳裡只有對方均勻地呼吸聲，他扭過頭，能看到楊佑不太清晰的側影。
窗外早已褪去月光，如夢了一場。
半個小時後，他悄無聲息地往裡側挪過去一點點。
第二天楊佑睜開眼時，纔剛過五點，牀上只有自己一人，他迷迷瞪瞪地坐起來，也沒想程方儒去了哪兒，脫下那套睡衣疊好就換上之前的衣服去洗漱。
回房間收拾東西時，房門突然被推開，程方儒手裡端着早餐望着他。
楊佑意外道：“你去做飯了？”
這個點除了他，沒別人會去做了。
程方儒沒說是或不是，看他收拾妥當，把東西放下皺眉問：“你急着走？”
“也沒那麼急。”楊佑走過去，不客氣拿過桌面上的粥喝了口，感覺還不錯，不燙不涼，口感軟糯，他咧嘴一笑，“現在肚子挺餓的，我還是吃完再走吧。”
程方儒盯着他舔脣角的動作，抿抿嘴沒說話。
離開時，楊佑沒讓程方儒送，他在路邊隨便打了個的士。車門關上時，不遠處的人依舊望着他，楊佑瀟灑地揮了個手，車子開走了。
一回到家，楊佑就去浴室脫光光衝了個澡，渾身清爽極了。
偌大的家裡今天只有吳姨在，成蘭音和舞蹈學校的朋友們聚會去了，而楊□□從始至終都沒回來過。
擦乾頭髮，楊佑到自己的房間開始琢磨這次襄鎮的事。那個私密文件他重複着看了數遍，根本沒看出哪裡出錯，而且他第一次去時，還親眼看到了邢溪，她就住在那裡。
楊□□的私人司機也親自去過。
真真切切的。
可短短數天，那裡換了新的住戶。
邢溪和那個孩子不見了。
楊佑頭疼。
016
到十月份，楊□□和成蘭音的冷戰終於緩解了些，人斷斷續續地開始回家了，也不再擺臉色。不過有次楊佑聽楊□□的助理說，他最近談了筆大生意，心情比較好。
成蘭音雖然表面對他不搭不理的，私底下卻總讓吳姨多做些楊□□平時愛吃的菜。
楊佑沒再繼續查襄鎮的事，因爲根本查不出任何苗頭，那個私密文件楊□□也基本不再打開了。
週一學校組織秋遊，地點在本市的一處景區。上午八點，楊玉慧在班裡進行完安全教育，便開始分組，班裡一共三十人，被分成了五個小組，楊佑那組三男三女。
二十分鐘後，大家整理好個人物品便在在學校門口集合，排着隊上巴士。
楊玉慧剛清點好人數，正跟司機說着話，車門處忽然上來了位中年男人，身後還跟着一位和他們穿着同樣校服的男生。
楊佑坐在後面，沒看到那男生的臉，只聽那中年男人說：“楊老師，你們這輛裡面還有空位嗎？我們那邊是載着兩個班的大型巴士，誰知之前沒統計好，缺個位……”
“有有有，這你班的那位？趕緊讓他上來吧。”楊玉慧說。
接下來，楊佑便聽到了一陣小小的騷動聲，那陣騷動來自於車裡的女生們，他好奇地擡頭看去。
程方儒走了上來……
楊佑前邊的女生旁邊正好有個空位，可程方儒並沒有在那裡坐下，只停了兩秒，又往前走了步，對楊佑身邊的文藝委員劉萌道：“可以換一下嗎？”
聲音很低，語氣溫和，像個不好意思和異性相處，轉而去投奔同.性.夥伴的小男生。
劉萌笑嘻嘻地什麼都沒說，起來就給他讓了位，程方儒對她道了聲謝。對方已走到前座，挨着那女生坐下。
兩個女生時不時往後瞄幾眼，一會兒就火熱地聊了起來。
楊佑扭頭看着程方儒，搖頭嘆氣：“注孤生啊。”
程方儒也看着他：“你說什麼？”
楊佑笑了笑，沒再多說。
巴士開始往景區出發，楊佑望着窗外飛速移動的風景，嘴裡低低地哼唱着一首歌，哼了一會兒，手肘突然被人碰了下，他回頭望去，程方儒問：“這是什麼歌？”
他這麼一問，楊佑纔想起自己剛剛無聊所哼唱的其實是七年後一個樂隊出的新歌，楊佑那段時間很喜歡，所以聽得比較多，久而久之就會唱了。
七年後的歌，七年前的程方儒當然不知道了。
他想了想，扯了個謊：“我也忘了這歌叫什麼了，就是突然想起這個調調……”
“我好像聽過。”程方儒道，眉頭一皺，似乎開始在腦中搜尋着什麼。
怎麼可能？
楊佑一副見了鬼的樣子看着他。
程方儒看他這麼盯着自己看，問他：“怎麼了？”
楊佑：“你真聽過？”
程方儒：“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想不起來，不太確定……”
楊佑微愣，有相似旋律的歌曲也不是沒有，想來是自己多心了，他彎彎嘴角，轉眼繼續望着窗外。
車窗像面鏡子，照映着他的側臉，悠悠哉哉。
外面風光正好，日光開始刺目，他輕輕轉過腦袋避開太陽，往後一仰，眯眼開始休息，也沒去注意窗上映射的那雙眼眸，在看向他的那刻，忽而幽暗。
九點多，巴士到達景區，大家紛紛下車，隨隊上山遊覽。
程方儒回到自己班級的隊伍裡。
劉萌和程方儒一個組，是個攝影狂，一路上都在拿着相機四處拍照，她有時候拍風景，有時候拍同學，小小年紀很會抓光影和角度，拍得都挺不錯的，有模有樣的。要不是組長注意着拉扯着，估計一隻嗡嗡響的臭蒼蠅都能把她給引走。
玩到中午，大家回到山腳開始燒烤、準備食物，一時間都忙的不亦樂乎，偶爾有幾人圍在劉萌身邊看她鏡頭下的自己怎麼樣，看到特別奇葩的照片就會笑得前仰後合……楊佑拿着一籃蘋果準備去近處的河道清洗，劉萌突然在後面叫住他。
“楊佑！”
他轉過身。
“你能把那個學長叫過來一起拍幾張照片嗎？我們組另外兩個女生特別想和他合張照。”說着便指向在不遠處幫組員支火的程方儒。
看來現在班裡的同學都在心裡認定他們是熟人了。
楊佑：“我……”
劉萌苦着臉道：“求求你了，楊佑，楊哥哥……”
楊佑放下水果籃，什麼都沒說，直接往程方儒那個方向過去了。
劉萌舉着剪刀手大聲說了聲“yes！”，身後的女生也面露雀躍。
楊佑走到程方儒身後，也不管其他人奇怪的視線，伸手戳了戳他的背。
程方儒扭過頭。
楊佑笑道：“程大帥哥，我們小組的女生找你拍照。”
程方儒愣了片刻。
楊佑：“願不願意過來？”
程方儒身旁的一位男生以爲他是存心來爲難人的。要知道程方儒除了自班的同學，基本都是不怎麼與學校其他人接觸的，那男生上前不高興道：“這位同學……”
“願意。”程方儒直接打斷了那人的話。
“……”
楊佑聽他同意了，笑了聲，轉身往回走，可走了兩步，卻發現程方儒沒跟過來，回頭高聲道：“過來啊。”
程方儒回了神，擡腳走了過去，楊佑正好也回身往他的方向走，一走近，便拉起程方儒胳膊一扯，人立馬到了跟前。他沒去看對方此刻的表情，只覺得心情莫名愉悅，擡手搭上程方儒的肩：“這麼給面子，真招人喜歡啊。”
程方儒身子微頓。
楊佑並沒注意到他的變化，幾步把人帶到了小組營地，鬆了手，對三位女生道：“請來了。”
劉萌朝楊佑比拇指：“好樣的。”
後面的兩個女生則維持着矜持站在程方儒身前，有意無意地去和他說着話，程方儒時不時看向楊佑，基本都會迴應。
劉萌拿起相機拍拍手，很有大人的氣勢：“開始了開始了！”
長頭髮的女生禮貌地往程方儒身旁湊了湊……
楊佑撿起地上的水果籃，往小河道那邊去了。這條河很淺，幾位老師就在河邊進行野餐，算是有人守着，很安全，所以不時就會有學生過來清洗物品。
楊佑走到河邊，一眼就發現黑狗陳蹲在下邊，正用手潑着水洗臉，也沒意識他的出現。楊佑嘴邊勾起一抹壞笑，伸手拿出一個蘋果，想也不想往他身上砸去。
對方“哎呦”一聲，捂着後背猛然回頭，發現作惡者是楊佑後，當即撿起地上的蘋果又毫不留情地砸了回去，楊佑卻接地準準的，又在空中拋了下，往水果籃裡一放，蹲下去看着他笑道：“行不行啊你？”
“沒你行。”黑狗陳忿忿地甩着手上的水。
楊佑不再跟他打趣，拿起籃子走下去開始洗蘋果，黑狗陳也過來給他幫忙，兩個人做起事來快了很多，一籃水果不一會兒就收拾完了。
岸邊溼滑，起身時，楊佑的一隻腳猛地向前滑了下，腳眼見就要沒入水中，黑狗陳急忙去扶他，結果他自個兒給提前給穩住了，黑狗陳道：“你小心着點啊！”
在那一瞬間，楊佑其實是無比恐懼的，那是一種由內心深處瀰漫而來的驚慌與無措，將前世死前的巨大無力感瞬間喚醒……
楊佑深呼吸了下，努力將那種難受的感覺壓下去，他強笑道：“沒事兒，這種小河道還能淹死我不成？”
黑狗陳“嘁”了聲，隨後就用力推了他一把，楊佑藉着這股勁兒抱着水果籃大步跨上了岸，兩人各回各的班級小組。
楊佑回去時他們已經拍好了，三個女生擠一塊喜滋滋地查看着相機裡的照片，男生們撥弄着燒烤，程方儒則坐在遠處，低頭望着地面，也不知到底在看什麼。無聊地在神遊吧。
楊佑把水果籃往地上一放，劉萌過來拿蘋果，對楊佑道：“這麼快，程學長幫忙了吧？”
楊佑：“什麼？”
劉萌壞笑：“他剛剛不是去找你了麼？怎麼，沒給你幫忙呀？”
楊佑沉默起來，劉萌走了，他擡眼看向不遠處的程方儒，拿了倆蘋果朝那邊走去。
“給。”楊佑蹲在他跟前。
程方儒望着他，伸手接了。
楊佑咬了口蘋果：“你剛剛來河道找我了？”
“嗯。”
這回楊佑不知道該怎麼說了，本來也只是隨口問問，想知道他怎麼來了又回去了，可現在想想又沒什麼好問的了。可能人家當時真想來幫忙，結果見黑狗陳在一旁，那麼一點兒水果哪兒用得着三個人啊，也就回來了。
他換了話題：“都拍完了？”
程方儒想了下：“沒有。”
“啊？”楊佑轉頭去看那幾個女生，有些不解，“還沒拍完？”
“嗯。”
楊佑：“你不想就別拍了，她們其實都是鬧着玩的。”
“想拍。”
楊佑愣了一秒，擡眼看他那小表情，居然有些像委屈，瞬間忍不住笑道：“行行行，拍拍拍！”說完就起身咬了一大口蘋果，作勢要去招呼女生們過來，可下一秒，校服的下襬卻被人從後面用力拉住，楊佑扭過頭。
程方儒道：“她們都拍過了，只剩你還沒跟我拍。”
楊佑嘴裡的果肉還沒嚼下去，懵懵地看着他。
程方儒直直地看着他：“只剩你了。”
幾分鐘後，楊佑看着前面的劉萌對着他們按下快門，下一秒，肩膀便垮了下去，如獲重釋，扭頭看着程方儒：“行了吧？”
程方儒沒說話，往一旁走了。
楊佑看他那樣，急忙跟過去：“這又是哪裡不滿意了？”
程方儒蹙眉：“是你不情不願。”
楊佑急聲否認：“我沒有！”
他只是不習慣在鏡頭下而已。
程方儒不說話了。
那邊燒烤什麼的都弄好了，劉萌喊他們過去，楊佑看着他：“你在我們這兒吃吧。”
程方儒點了下頭，說不出的彆扭。
兩人過去了，劉萌和另外兩個女生看上去都特別開心，一直把食物往他們這邊拿，另外三個男組員一邊啃着雞腿，一邊用怨婦的眼神盯着他們。
填飽肚子後，大家討論着有什麼好玩的遊戲，劉萌立馬從書包裡掏出一副摺疊棋盤，又拿出兩盒棋子道：“你們誰會下圍棋。”
“我會下五子棋！”一男生舉手道。
劉萌白他一眼，繼續問其他人。
楊佑：“我會一點。”
劉萌立馬小小地鼓了個掌：“太好了，算是東西沒白帶！咱們先來一局吧！”說着已經開始擺放棋盤了。
楊佑過去在她對面坐下。
程方儒和其他人都在一旁看着。
劉萌執黑，楊佑執白。
佈局階段，劉萌下在了左下角，楊佑下在中腹……
劉萌連起了右上角的黑棋，楊佑殺入左下角……
不知覺一場廝殺就開始了，兩人的神情從一開始的悠閒轉爲認真。楊佑思考的時間也比之前長了些，他說：“你很厲害。”
劉萌哈哈笑了聲：“我叔叔是圍棋國手，沒事會教我一點點，你也不賴，殺氣太重了。”
“我的殺氣都是虛的。”楊佑拈着白子放入棋盤。
“虛個屁！”劉萌悲憤地看着自己瞬間沒了氣的五顆黑子，拿起白子重重地放入棋盤，進入防守狀態。
十分鐘後，劉萌哀嚎起來。
楊佑笑道：“贏你二目。”
其他人盯着棋盤看得眼睛都直了，只有程方儒移開眼線，望向楊佑。
快到集合的時間了，劉萌問楊佑：“你在網上下棋嗎？有時間咱們再切磋！”
楊佑點頭，一問才發現兩人都在同一個網站下棋，便交換了ID。
大家開始收拾東西集合，程方儒沒有回組，直接跟楊佑一塊上了車。
兩人坐在一起，程方儒問他：“你什麼時候學的圍棋？”
楊佑懶洋洋地：“六年級那會兒吧，我媽當時想學，就帶着我……”說着又扭頭看向程方儒，“你呢？”
“什麼？”
“你會下圍棋麼？”
上一世，楊佑到死前都沒見過程方儒下過圍棋，按理說他不應該問這個問題，可不知怎麼的，他總覺得這個問題不問一下，心裡就不太舒服。
程方儒：“會一點，不常下。”
楊佑驀地定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