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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佑死的時候才23歲。

他是在水庫裡溺死的,等岸邊來人時,他整個身體已經沉入水底,呼吸被掠奪,所有的感官開始消失。

有人匆匆跳下水。

可晚了。

如果他沒有重生的話,這一定是個悲劇。好在他成功地趕上了這次的重生潮流。

楊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的是那間早已不屬於他的臥室,房間寬敞整潔,裝修風格是他當時並不太喜歡的冷色系。

陳舊的記憶撲面而來,鬧鐘的秒針滴滴答答地走着,門外忽然傳來腳步聲,有人在誘哄着喊他起牀吃飯,嗓音尖細,卻不難聽。

那是吳姨的聲音。

楊佑站在穿衣鏡前看着這個熟悉又陌生的自己,身後的日曆顯示的七年前,自己16歲生日的那一天。

那時中考剛剛結束。

那時他的家庭還完整幸福。

那時他已經嘗試着去染了頭髮。

那時他因爲染髮失敗,第一次跑去喝酒,導致了第二天的晚起。

楊佑下了樓,母親正坐在客廳逗貓,她穿着橘色的中袖連衣裙,舉止優雅,臉上不多的皺紋被護膚品藏得很好,眼中帶着微微笑意,完全沒有任何的愁容與苦悶。

那時的她還美麗快樂,無憂無愁。

楊佑屏住呼吸,輕聲對她說了句早安。

成蘭音頭也沒擡:“晚上和朋友好好玩,我不回那麼早。”

他“嗯”了聲,又看了她幾眼才轉身去餐桌上吃飯。坐下突然皺眉:“吳姨,以後把這個換成牛奶吧。”他指着杯子。

“小少爺不是最討厭喝牛奶嗎?”

楊佑想了想:“現在不討厭了。”

若是知道自己後來的身高會停駐在一米七九再也不動,他死都不會討厭喝牛奶。

傍晚五點的時候,家裡已經佈置好了,吳姨又囑咐了幾個需要注意的地方,才放心地走了。

楊佑坐在沙發上開始玩超級瑪麗,對這場生日聚會完全提不起勁兒 。

因爲在他的印象中,這場聚會最後會搞砸。

一個小時後,人三兩成羣地來了。

黑狗陳也在其中。

楊佑死前還和他吃了頓燒烤。

黑狗陳全名陳霆,多年來一直保持着穩定的皮膚黑度,除了身高有偏差,幾乎和七年後的樣子一般無二。

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楊佑幾乎產生了自己根本沒有重生,甚至沒死的幻覺。

“哥們,生日快樂啊!”

“多謝……”

楊佑收着禮物迎接他們進來。

除了黑狗陳,這些人在後來的七年裡,和他基本都沒什麼交際了。

每當叫他們名字的時候,楊佑就會覺得不順嘴。

人都到齊了。

楊佑接了父親楊□□的一個電話。

因爲父親,這場聚會多來一個人。

楊佑知道,就是因爲這個人,他會在聚會上和朋友爭吵到大打出手,一場聚會就此搞砸,最後還會在下巴處留下一個指甲般大小的傷疤。

那個傷疤一直陪到他死。

楊佑絕對不會讓這件事再次發生。

聚會上多來的這個人其實是父親生意上合作伙伴的孩子——程巖先生的次子。

其實楊□□當時本想借着兒子的生日讓程巖的長子程方瑜過來玩,爭取讓兒子楊佑和其多建立些交際,可不巧的是,當時程方瑜因爲和家裡鬧矛盾並不在家,程巖爲了不拂他面子,便讓次子過來了。

那人正是他後來的死黨,程方儒。

楊佑在此之前並沒見過他,只聽班裡當初準備報考晟興中學的女生討論過此人:家世雄厚,學習優異,謙虛有禮,關鍵是相貌頗好!

樣樣都好,簡直就是個晟興的校寶。

門鈴響起的時候,裡面的其他人已經玩嗨了。楊佑去開門,少年站在門外,他穿着一身米色休閒裝,手裡拿着禮盒,在看到楊佑的時候,瞳孔裡有一閃而過的緊張。

那時的程方儒,的確好看。

程方儒作了一番自我介紹便將禮盒遞過來:“哥哥他有事,家父讓我替他將禮物送到。”

看了對方一眼,又補了句“生日快樂”。

楊佑掂着手裡的禮盒,打開一瞧,是個巴掌大的玉佛,他重生前後都不太會鑑定此類物品,但心知分量不小。

“謝謝啊!”

程方儒微微頷首,模樣乖巧。

楊佑有些想笑。

他怎麼都不能把這個時期的程方儒和七年後的程方儒聯想到一起。

完全就是兩個人。

按理說,楊佑此時應該讓讓身子讓人進去的,但他偏沒有,他將欲往前走的程方儒堵在門外說:“那個……你不能進去。”

程方儒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楊佑被他的傻樣逗笑了:“裡面的人都在撒酒瘋呢,你現在進去不嚇傻纔怪。”

那次事件中,他的朋友的確喝醉了。

其中一個人因爲學校裡追求的女神整天把程方儒念在嘴邊,不爽他很久了,喝了酒人又膽大,接觸到本尊,就起了壞心思。

楊佑後來和朋友發生衝突就是因爲他清醒後發現程方儒被他們關在專門放置雜物的地下室,用盡各種嚇人的方法整了一晚上。

縱然是無關的人,看到程方儒當時的表情和狀態,也會心疼幾分。

更別說本來就對他有些好感的楊佑了。

“沒關係。”

站在門外的程方儒顯然覺得他纔是撒酒瘋的那一個。

楊佑往前一湊,陰森森道:“裡面超可怕的,真的沒關係嗎?”

程方儒因爲抗拒這種接近,脖子不由地往後微傾,蹙眉望着他。

楊佑噗嗤笑了:“好了好了,不逗你了,程同學,吃飯沒呀?”

程方儒奇怪地看了他幾眼。

楊佑繼續問:“怎麼不說話,吃飯沒?”

他這才搖了搖頭。

楊佑一笑,把那包裝嚴實的禮盒往門裡面的桌子上一扔,二話沒說就搭着程方儒的肩膀開始往外走。程方儒不明白他要做什麼,想掙扎,楊佑立馬道:“今天我生日,都不能遷就點壽星嘛?”

程方儒抿了抿嘴,沒了動作。

過了會兒,楊佑察覺到他的身體很僵硬,想了想,覺得自己這做法對於什麼都不知道的程方儒來說,好像是過火了,便低笑地解釋:“我知道個地方,菜很好吃的,保證餓不着你。你千萬別以爲我在耍你,我是爲你好,那門後面真不能去,有鬼的……”

說完便在程方儒耳邊猛然一吹,對方身體微顫,變了個人般,當即伸手用力拉住他的胳膊。

程方儒這人什麼都不怕,就怕鬼。

楊佑當初知道這個事後,都快笑抽了。

那天他並沒帶程方儒吃多好的大餐,只是打車帶他就近吃了頓路邊攤。他知道程方儒對此並不反感,果然,飯一上來就實誠地把碗底吃的乾乾淨淨。楊佑看他真餓了,又給他買了一份,程方儒說了句謝謝,低頭繼續吃,這次卻時不時地擡眼去看他。

楊佑想抽支菸,摸口袋的時候纔想起這時候的自己還是個中學生,根本不抽菸。他舔了舔嘴角去看程方儒吃飯,程方儒看他盯着自己,立馬起身準備幫他也買了一份,楊佑連忙把他按下去了:“我吃過了,不餓。”

程方儒不信,楊佑笑着讓他摸自己肚子看看,他這才安分了。

楊佑看着他溫順的眉眼,忽然想起了多年後的程方儒。

那個男人與現在截然不同。

他的眼睛銳利而陰鬱。

在死的前一天,他們還曾見過一面。

他說:“阿佑,你的父親像條狗一樣搖着尾巴祈求我放他一條生路,那模樣可笑極了……你要是親眼看到的話,該有多好。”

待程方儒吃完後,他便送人離開,走過一路道,恰逢一輛自行車下坡,車主剎車失靈,車子搖搖晃晃地向程方儒身上衝過來,楊佑條件反射地替他擋了下。

人車相撞,一跟頭栽下去,下巴出了血。

小禍橫行啊……

程方儒慌亂地跑過去把扶他起來。

這情景和重生之前的聚會事件有些相似。

當時楊佑看到程方儒的遭遇,一氣之下就在聚會上和朋友打做一團,最後下巴被打出了血,本來失了神的程方儒跌跌撞撞地跑過來扶他,眼角略微潮溼。

楊佑摸着自己此時正發疼的下巴,心想這真是命。

騎自行車的人急忙下來道歉,說是要帶他去醫院看看,楊佑擺擺手:“沒事沒事,小傷,買個創口貼就成,還不至於去浪費醫療資源。”

“不行!”程方儒突然瞪着他。

“啊?”楊佑不明所以。

“去醫院!”

在醫院包紮好後,楊佑嘆了口氣。

前世今生都在同一家醫院包紮傷口也是沒誰了……

護士道:“別嘆氣,下巴會疼。”

程方儒則在一旁耐心地詢問醫生會不會留疤。

醫生開完藥後回答:“好好護理就沒事。”

程方儒這才安下心來。

楊佑撇嘴。

當年醫生也這麼說的,結果呢?

那天晚上兩人分別後就各自回了家,家裡的景象並沒有楊佑所想的那麼亂。勉強有幾分理智的黑狗陳已經把醉了的人搬回早先安排好的客房裡了。

楊佑關上音響,踢了踢地上的易拉罐,開始收拾客廳。

成蘭音回來的時候少年正坐在沙發上打瞌睡,她疑惑地走過去把人搖醒。

“怎麼不去睡覺?”

“這不等你回來麼……”

她滿臉不相信:“呦,這是我家阿佑嗎?”

楊佑仰着臉笑:“難不成是你家阿佐?”

成蘭音笑着戳他腦門:“貧嘴!”

楊佑微愣,看着她的笑突然不說話了。

成蘭音問他怎麼了。

他沒說話,突然起身往樓上走,走了兩步又回過頭問:“媽,你好久都沒練舞了吧?”

“有幾年了,怎麼突然問這個?”

楊佑想起她多年後鬱鬱寡歡的蒼老模樣,低聲說:“沒什麼,您要是有空就練練吧,別給荒廢了。”

“你好好學習就不錯了,還操.我的心……”

他沒再說了,哼着歌上樓後隨便衝了個澡就躺倒在牀上。

都死過一回了,他還怕什麼。

夜裡楊佑做了個夢。

其實說是夢,又不算是夢。

因爲所看的畫面、所聽的聲音都太過真實。

那是在他的葬禮上。

成蘭音穿着黑色的喪服,臉色蒼白地趴在地上泣不成聲,旁邊扶着她的是楊佑大學關係較好的校友蘇婷。

成蘭音邊哭邊說着什麼,太多雜音,他聽不太清楚,只能聽到蘇婷回她了一句話。

“如果不是因爲那個人,他或許就不會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