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待騎馬離簡親王府遠了,曹緊繃的神經纔算放下來。
雅爾江阿人前也帶着幾分王者氣派,看着說話行事並異處;人後,人後還是少見爲妙……
不知爲何,他想起完顏永佳。當年那個喜歡穿着紅衣的少女,如今在王府內院,面對這樣一個丈夫,是“舉案齊眉”,還是“意難平”?
想起初入京城的日子,少年好友,如今已經是星散。
曹嘆了口氣,催馬前往完顏家。
進了衚衕,還沒到完顏家門口,遠遠地就瞧見門口站了不少人。曹凝神望去,其中翻身上馬的,穿着常服的短鬚男子不是十四阿哥,是哪個?
對於這位十四阿哥,曹始終懷着提防之心,想要退避已是來不及,只好硬着頭皮上前。
十四阿哥騎在馬上,也看到曹過來,微微地挑了挑嘴角,轉過頭,若有所思地看了永勝一眼,道:“你們兩家的關係倒好?好深的交情!”
永勝俯身道:“曹額駙同大哥是少年相交的老朋友,大哥雖不在京中,但是曹額駙受大哥之託,也來探望過阿瑪幾遭。”
十四阿哥聽提到永慶,神色一僵,對永勝道:“嫡長子不能繼承家業,本就是不合規矩之事,如今他出京,與你也算便宜。”
永勝聽了,神色一黯。張開嘴想要說什麼,又合上了,終是什麼也沒有說。
曹已經到眼前。翻身下馬,甩了甩袖子,給十四阿哥見禮:“請十四爺安!”
十四阿哥騎在馬上,“嗯”了一聲,笑着對曹道:“起吧,聽聞你們家最近喜事連連,要說聲恭喜了,喜事辦得熱鬧麼?”
十四阿哥雖說沒有分府。但同曹家也是有人情往來。
曹頌與曹碩地親事,十四福晉也使人預備的禮物送來。
眼前,不過是沒話找話罷了。
曹俯身道:“謝過十四爺了,託各位爺的福,喜事張羅得還算體面。”
俗話說得好,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
應酬了兩句,十四阿哥也有些不耐煩,衝曹點點頭,道:“莊王府老王爺不舒坦。皇阿瑪讓我過去探望,我先行一步,你們倆兒先聊着。”
曹與永勝都躬身相送,十四阿哥催馬,帶着侍衛長隨去了。
曹地腦子裡,還想着十四阿哥走前那一句“莊王府老王爺身子不舒坦”。他口中的“老王爺”,就是八大鐵帽子王之一的莊親王博果鐸。
博果鐸是康熙的堂兄,年紀比康熙還年長好幾歲,無嗣。他的幾個侄子爲了爭奪嗣子之位,如今正鬧得不亦樂乎。
不曉得小十六與莊王府的關係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看來,也當提醒下十六阿哥,沒事也多往這位莊親王那邊請請安什麼的。
雖說在已知地歷史上,莊親王的鐵帽子爵位最後是砸到十六阿哥身上。但是隨着曹的到來。歷史細節已經有不一樣的地方,誰知道十六阿哥會不會受到蝴蝶翅膀的影響。
永勝見曹看着十四阿哥背影沉思不語,猶豫了一下,喚道:“孚若?”
曹這才收過神來,轉過頭,問永勝道:“前幾日家裡剛得了幾株老參,昨兒原想着讓你直接帶回來的,你離席早。我也沒顧得上說這個。”說着。從小滿小手接了個藍布素緞包裹遞了上去。
“這……又勞煩孚若破費,上次送來的。還沒有用完。”永勝接了包裹,帶着幾分感激道。
曹道:“曉得你們家也不缺這些個,只是多少是是心意。只要世伯身子康健,這些東西多預備些總是好的。”
也不好在門口說話,永勝叫來管家,吩咐他帶着曹的長隨、小廝到偏廳吃茶,自己個兒前面領路,請曹到客廳坐了。
待下人送上茶水,堂上只剩下永勝與曹兩個時,永勝皺眉道:“孚若,怎麼你同十四爺的過節還沒解開?瞧着他近日很是得意,到底是皇子阿哥,小心他尋機會發作你。”
發作麼?曹不曉得爲何,想起稻香村地“砒霜事件”來。隨即,他心裡又質疑這個猜測。
如今是八阿哥完敗,十四阿哥蓄勢待起的時候,他的心思應放在如何討好康熙歡喜,拉攏“八爺黨”舊人上,何必來招惹老實巴交的曹家?
“我會避着些,倒是你這邊,是不是同十四阿哥太近了?如今局勢未明,可不是站隊的時候。”曹端了茶盞,飲了一口,語重心長地說道。
“那有什麼法子,怎麼也要看在福晉面子,有些關係剖白不乾淨。”永勝嘆了口氣,道。
說起這個,實是令人鬱悶,曹轉了話,從袖子裡掏出一張地契,起身送到永勝身前,道:“這個,你收着。入冬便想着給你送來的,忙着家裡的事兒,一亂就給撂下了。”
見是小湯山的地契,永勝頗感意外,問道:“孚若,這……”
“雖說地界不大,剛好其中有個好泉眼,修個小莊子,給世伯休養用,正便宜。”曹回道。
這兩年,京城的權貴在小湯山修建溫泉莊子的不是一戶兩戶地,永勝自然也曉得那邊的地價不菲,忙起身道:“這個禮着實重了,收不得。孚若那邊家大業大,開銷也多,留着這塊地做其他使喚也好。”
曹擺擺手。道:“我既是送來,你收着就是,還客氣什麼?雖說如今那邊地價升了。當初我們府買下時,都是極便宜地,也沒使幾個銀錢。善餘兄每次來信,提起老伯爺來,都是帶着幾分愧疚與惦記。你一個人,忙着差事,還忙着府裡,連個幫襯的人都沒有。我這不過是看着你們兄弟地情分,近些心力,且收着,別再推脫了。”
永勝看了看那地契,又看了看曹,遲疑了一下,點點頭,道:“孚若這般說,那我就愧受了,往後再尋機會謝孚若吧!”
曹點點頭。道:“這樣纔好,咱們做兒女地,還能盼着什麼,唯有父母康健、妻兒平安罷了。”
嘴裡這樣說着,他心裡思量的卻是別的。
給完顏家的這塊地契,同十七阿哥的別院挨着,與十六阿哥的莊子也不遠。永勝是個脾氣爽快的,要是同十六阿哥與十七阿哥接觸接觸,指定是投脾氣地。
這樣一來,萬一將來十四阿哥倒黴時。四阿哥要發作其相關地親朋故舊,完顏家也算是多了層保護傘。
血緣是無法割捨的,雖說完顏永慶被逐出伯爵府,分戶另居。但是他心中最惦念地,不是妻兒,還是這邊年邁的父母。
每次給曹來信,他都要念叨上一番,生怕弟弟妹妹那邊報喜不報憂,請曹留心幫襯下他兄弟,對老爺子的狀況留意些。
永勝聽了曹的話,神情中露出些許矛盾與掙扎來。沉默了一會兒。道:“孚若,我想個法子託人將大哥調回京城吧?嫂子那邊帶兩個孩子不容易。阿瑪身子骨又是如此,額娘也是想起大哥就要哭上一鼻子。”
雖說親情難捨,畢竟離京下去磨練是永慶自己的主意,作爲朋友便只有支持的。
因此,曹聽了永勝的話,道:“善餘兄上次來信時提起,到明年五、六月天氣暖和了,要接妻兒過去。這回京的事兒,還是先聽聽善餘兄地意思吧!”
永勝握了握拳頭,擡頭看着曹道:“孚若,你也信外頭人那些話,以爲大哥無奈離京是因爲我貪戀這父祖爵的緣故麼?”
如今,推崇禮禮教,“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纔是世人典範。
永慶作爲長子嫡孫,早就被外人視之爲伯爵府的未來當家人。雖說後來有了變故,永慶被驅逐出完顏家,但是畢竟劣跡不顯,讓人無法將他同“逆子”聯繫到一起去。
長子被驅逐,次子在府裡支撐門戶,這外頭的閒言碎語便少不了。加上伯爵府幾個庶子年數漸大,從中推波助瀾,這閒話就越說越廣。
一隻手,五個指頭,還有長有短。
疏遠了大的,偏疼小的,做爹孃的固然有不是,但是那個小的指定也是不省心的。
就像大家擡頭看天時,不會注意到大片的藍天,而是會看到上面地烏雲似的。世人眼中所見的,所想探究的,也是人心險惡。
彷彿只有瞧着別人都髒了,自己才能乾淨似地,背後裡講究永勝的難聽話得有一籮筐。
曹以往也聽說過,卻是沒有興趣探尋。
人的感情很奇怪,就算是一家人也一樣。比如萬吉哈老爺子,無論如何不肯原諒永慶,不許他重新回到伯爵府。但是在病榻上,不管見到誰,他開口閉口都是提到不在身邊的大孫女,然後拐彎抹角地打探永慶的近況。
聽着永勝話中的悲憤之意,曹搖搖頭,道:“別人不曉得其中隱情,我還不曉得麼?這伯爵傳到你身上,也不過是一等子,年俸四百來兩。就算不承襲這個,你是郡主嫡子,也能混個騎都尉、雲騎尉的爵。一裡一外,相差不過二三百兩銀子,有什麼好稀罕的?繼承伯爵府這邊,唯一地好處,便是子孫多承襲幾輩子。那是百年、數百年地後的事兒,誰有那個閒心,會操心那老遠去?”
永勝聽了,長吁了口氣,連連點頭,道:“就是,就是,誰稀罕麼?每年這點子俸祿,夠幹什麼用?不過是個虛名好聽罷了,別人稀罕。我卻是不稀罕。大哥也有幾分不厚道,當年最早提出下去撈軍功、撈資歷地,還是我。卻讓他尋了機會。給用了,留下我留在這邊應付這些狗屁親戚不說,還要揹着個惡名。”
曹笑道:“你只當在京裡磨練心性了!都是小人嚼舌頭,你不理睬,過幾日也就沒動靜了;你別迴音兒,要不他們樂不得應對,就是不能拉你下馬,也要潑你一身泔水。”
“這可真應了那句有容乃大了!”永勝笑着說道:“莫非我還是個宰輔之才。如今這就算是修身養性了!”
一句話,驅散了方纔的沉悶,說得兩個人都笑了。
萬吉哈喝了藥睡着,曹隨着永勝給福惠郡主請了安,陪着說了幾句閒話,便先告辭了。
永勝親自將曹送到大門外,纔拿着人蔘同那地契進了內院,交給母親。
福惠郡主看了匣子裡的老參,道:“前兩天你妹妹也帶回過一些,成色倒是同這個差不多。”
說起永佳來。娘倆兒都緘默。
過了半晌,福惠郡主意興闌珊地將匣子擱下,嘆了一口氣,道:“都是額娘地不是,是額娘耽擱了你妹子。早年你阿瑪就說過曹是良配,我嫌棄曹家門第低,曹爵位低,便拖啊拖啊的,不肯鬆口。待到我見了曹,覺得這小夥子不錯。卻是讓七阿哥那邊搶先了。要不然的話,如今你妹子,又是另外一種光景。”說到最後,眼圈已是紅了。
永勝見母親感傷。忙勸道:“幹額娘什麼事兒,當時咱們家在孝期,哪好說得上這個?不過是有緣無分罷了!永佳那邊,畢竟有了真兒,是個招人稀罕的,聽說王爺也極寵愛。”
福惠郡主拿了帕子,擦了擦眼淚,搖搖頭。道:“女兒再好。又有什麼用?總是嬌客,遲早要成爲別人家的人。總要有個兒子傍身才使人心安。”
永勝道:“永佳纔多大點兒歲數,王爺也正值壯年,額娘別擔心這個,說不定明年就多了個小阿哥出來,在額娘身邊喊姥姥。”
福惠郡主道:“那感情好,我日日燒香拜佛,如今不過是求着你們阿瑪康健,你們兄妹幾個日子順心罷了。”
“額娘就放心吧,永佳打小就是個有主意的。她又是皇家指婚的親王嫡福晉,誰還好給她氣受?”永勝笑着,將地契送上,道:“額娘還是想想修個什麼莊子,明年咱們就往那邊過冬。其中有大泉眼,對阿瑪身子也有好處。李相這兩年就泡這個,七十多歲的人了,聽說如今比前兩年還硬朗。”
福惠聽着心動,接了地契,道:“真地?那感情好,早前就聽別人嘮叨溫泉的好,我還沒留意。要是真能治病,那可真是謝天謝地了……”房。
永佳接過雅爾江阿遞過來的地契,帶着幾分疑惑道:“小湯山?”
雅爾江阿已經坐在炕邊,拿那匣子珠子逗閨女了。
真兒睜着圓滾滾的眼睛,看着匣子裡的珍珠,伸手就抓了一把。她手小,珠子又滑,哪裡抓得住,稀稀落落地落到炕上,四處亂滾。
真兒笑着,將手中剩下的珠子送嘴裡送去。
雅爾江阿唬了一跳,忙抓了女兒的小胳膊,道:“好閨女,這個可不是吃的。”
真兒被攔住,還有些不樂意,嘟囔個小嘴,道:“阿瑪,吃……”
雅爾江阿將真兒抱在懷裡,轉過身來,問永佳道:“這兩天是給真兒敗火?怎麼餓成這樣,見面就要吃的?”
王府的“敗火”,就是使小孩子餓上幾頓。
永佳搖了搖頭,道:“按頓吃呢,只是她這些日子愛吃甜食,怕蛀了牙,不敢多給她零嘴兒。這見天地使人看着呢,要不然的話,見了什麼,都要往嘴裡送。”
雅爾江阿聽了,捏了捏真兒的臉蛋,道:“沒想到,本王還生出個小饞丫頭來。這貪吃的模樣,倒是快趕上本王小時候了。那時王府的嬤嬤且厲害,說句敗火就是三、五頓不給吃的。我餓得不行,換了小太監的衣服,就廚房裡尋吃的去。那真是見什麼都往嘴裡送,連生蘿蔔都要咬上兩口。”
雅爾江阿難得有說這些話的時候,永佳默默地聽了。
雅爾江阿說完,自己也笑了,看着炕上的珠子,對永佳道:“曹送來地珠子,原想給真兒玩的,如今看來卻是不妥當了。你收起來,留着賞人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