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戩去看楊駿的時候,已經是三天之後。
淡青色的煙霧從桌角上焚着的香爐裡一絲一縷地冒出來,氤氳開去,窗櫺間有清冷的月色透進來,映在藏青色的薄紗帷幔上,投下一格格斑駁的影子。
不像是在金碧輝煌的八景天宮,更像是平和靜謐的凡間小築。
楊戩安靜地站在牀邊,單手輕輕撩着帷帳,一雙眸子在略顯昏暗的月色下卻彷彿點染了秋水,清澈晶亮,只是被微微低斂的眼簾半遮住了,讓人看不清其中閃爍的光彩。
忽然,離他只有幾步遠的夜明珠驀地閃了閃,他下意識地閉目,待他又復睜開眼來,整個偏殿都亮了起來。
“二哥?你、你怎麼在這兒?”楊嬋駭了一跳,連忙放下手上的托盤,“你傷勢未愈,不能亂動的!”
說着上前幾步去扶他,卻被楊戩不着痕跡地避了開去:“他什麼時候會醒?”
楊嬋一怔,半晌,才搖搖頭,猶豫道:“不清楚,太上老君說,好則三五日。”楊戩的聲音太過嘶啞,讓她忍不住有些擔心,“二哥你也不要太難過,大哥他這麼做……”
話沒說完,就下意識地頓住了。
楊戩臉色蒼白依舊,只是目光生冷,帶着迫人的寒意。他緩緩靠着牀沿坐下來,面無表情地側目撩了她一眼:“他人呢?”
“……”楊嬋嘎了嘎嘴脣沒說出話來。
在她的記憶裡,雖然這個二哥從小就冷冷淡淡的不愛搭理人,但對她卻從沒擺過什麼臉色,這是她第一次被楊戩用這種冷冷清清的目光看,不由覺得一陣緊張。
“我只是想問問你,老君他人去哪兒了?”楊戩似乎也察覺自己語氣有些冷了,放緩臉色道,“他總不能把大哥扔在這裡就不管不問了。”
“老君……他下凡去了。”楊嬋這才緩過口氣,臉上表情還是帶了那麼一點點怯意,“從火雲宮回來那天,師父讓我給他帶了法旨,讓他去汜水關破陣。”
去汜水關破陣?
楊戩一怔,如果他記得沒錯,太上老君這次下凡應該就是爲了破除通天設下的誅仙陣,只是……
他垂眸看了眼牀上昏睡不醒的人,神色略帶疑惑。
——上輩子玉鼎真人是在誅仙陣中才拿到斬仙劍的,但這輩子卻不一樣,在桃山鎮初遇之時,他就是憑藉斬仙劍才認出玉子的,斬仙劍早就在玉鼎真人手中了。如果通天要擺誅仙陣,就必定會向玉鼎真人借劍,而云蓮之前卻說,姜尚之所以費盡心思要置他們兄弟兩人於死地,並不是女媧的意思,而是出於玉鼎真人的授意……
他眉梢緊蹙,替楊駿掖被角的手下意識停頓了一下。
“二哥?”楊嬋見他眉梢緊蹙,神情雖然平淡,而臉色卻愈見蒼白,不由有些擔心,“二哥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就說,你傷還沒好,不要亂……”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了:“我之前昏睡了多久?”
“啊?”楊嬋呆了呆,半晌才道:“嗯,大概有五天左右吧。”
五天……再加上他醒來之後的三天,那就是已經過去八天了,就算現在趕去汜水關恐怕也來不及了。
楊戩暗自嘆了口氣,鬆開捏着的被角,輕輕幫楊駿掖好。
“那個……二哥,”楊嬋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的臉色,“你真的沒事麼?臉色怎麼這麼差?”
楊戩搖搖頭:“我沒事。”擡眼瞥見先前被她放在桌上的托盤,不由心念一動,“盤子裡是什麼?”
楊嬋這纔想起來自己大半夜來這裡的目的,連忙回頭把托盤裡的東西端過來,說道:“老君沒辦法幫大哥解毒,只能暫時用丹藥壓制着。”她拿出一顆解毒丹,擡手倒了杯熱水,把丹藥化開,“大哥意識不清醒,只能這麼給他灌下去了。”
楊戩沒說話,只靜靜地看着,直到楊嬋端着茶杯走到牀榻邊,纔開口道:“三妹,你……你可曾怨過我?”
“怨你?”楊嬋一愣,不解地看他,“二哥你說什麼呢,我怨你作甚?”
楊戩垂眸道:“到底是我連累了大哥,你若怨我也是應當。”
聲音聽上去平平淡淡,似乎連一星半點的波動都沒有,但楊嬋卻忍不住皺眉:“我爲什麼要怨你?這又不是你的錯,再者,這也是大哥自願的。”
“是麼?”楊戩抿脣笑了笑,但只是脣角淺溝,卻沒有半點真實的笑意流露出來——我倒是寧願他不去救我。
重生一世,他最大的心願就是能夠保護全家幸福安康,他跟瑤池鬥,跟火雲宮周旋,精心盤算着怎麼才能最大程度地利用這一切,現在眼看着封神之戰就要結束,與玉帝的交易馬上就要到兌現的時日了,卻偏偏不慎被人算計,連累了寵他疼他的大哥……
“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楊嬋看他笑得難看,不由暗自嘆了口氣,擡手把化好的藥遞給他,“你要是實在過意不去,就好好照看大哥吧——當然,前提是你必須保證自己的傷沒有大礙。”
楊戩沒回答,只是擡手接過了茶盞。
“你放心吧,大哥雖然是給你換血續命,但他沒受內傷,現在昏迷不醒,也只是因爲毒入臟腑血脈而已,只要能壓制住毒性不發作,就沒有大事。”楊嬋想了想,說道,“老君臨走之前說過,化血刀的毒也並非無解,只是比較麻煩,如果大哥能撐住,就還有救。”
“此言當真?”楊戩端着茶盞的手幾不可見地微微一頓,“莫要騙我。”
——化血刀之毒並非奇毒,否則他不可能憑藉九轉玄功和所謂的天家血脈壓制數月之久,但毒入肺腑血脈也並不好救,不然楊駿也不會用換血的法子救他。
“那是自然。”楊嬋點點頭,“你們都是我親生哥哥,誰出事我都會傷心的。”
楊戩默然,看着茶杯中嫋嫋升起的熱霧,沒說話。
楊嬋暗暗嘆氣,又待了片刻才離開偏殿,只留下楊戩對着托盤裡的另外一碗黑漆漆的苦藥緊緊皺起了眉。
許是楊戩照料得盡心盡力,也或許是兄弟之間特有的感應,第二日的傍晚,昏迷將近十天的人終於醒了。
淺淡的餘暉從半開的窗櫺間透進來,在牀前灑下一片斑駁的影子。
楊駿眯了眯眼,剛剛甦醒過來的人腦子還不甚靈光,半晌纔想起了先前的事,心中頓時一急,撐着身子就要坐起來,只是,他纔剛起到一半,手臂忽然發軟,又“砰”地倒了回去。
“大哥?!”楊戩剛進門就聽得屏風之後一陣輕響,心下不由一緊,連忙快走幾步,轉過屏風走到牀前,果然見昨日尚且昏睡不醒的人正眉梢緊蹙地側躺在牀上,見他進來,似乎很驚訝,臉上神色微微有呆滯。
“覺得如何?”楊戩挨着牀沿坐下來,抻着被子替他蓋好,“莫要亂動。”
楊駿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任由他扶着自己躺好,又拉起被子給自己蓋上,老半天才嘎着嘴脣說道:“小戩?”
楊戩點點頭,輕嗯了聲。
楊駿睜着眼呆呆地看他,許久,纔像忽然反應過來一般,抿着脣微微笑起來。
“笑什麼?”楊戩微覺詫異,不着痕跡地蹙了下眉,起身將放在桌子上的丹藥拿過來,倒出一顆遞給他,“吃了。”又回頭去倒溫水。
楊駿心情甚好,擡手把藥丸和茶杯接過來,什麼都沒說,只乾淨利落地吃淨了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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橘紅色的餘暉灑落在牀榻一側,照着藏青色的帷幔,偶爾有風從窗戶拂過,鉤掛在牀頭上的薄紗頓時上下飄動。
兩人一坐一躺,半晌都沒說話,殿內一派靜謐。
直到窗外斑駁的日光漸漸暗淡,夜色悄然瀰漫,楊駿才忽然說道:“你知道了?”
雖然是問句,但卻沒有詢問的意思。
楊戩默然不語,微微斂下眼。
楊駿笑了笑,許是因爲毒入血脈,他的臉色不像楊戩只是重傷之後的蒼白,而是微微帶了些暗沉的青色,映着殿裡明晃晃的夜明珠,顯得很是嚇人。
“這不是你的錯。”
他了解楊戩,雖然只是一個垂眼的動作,但他知道,這個死心眼的小弟肯定又開始鑽牛角尖了,他忍不住又勾着嘴角笑起來:“別瞎想,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救你是應該的。”
楊戩嘎了嘎嘴脣,沒說出話來。
楊駿暗自嘆氣:“我知道你想什麼,不過小戩,我問你句話,如果換成受傷中毒的人是我,你會怎麼做?”
“這不一樣。”楊戩搖搖頭——如若換成受傷的人是楊駿,他自然也會毫不猶豫地救人,只是,不一樣,他救楊駿和楊駿救他,是不一樣的。
“有何不同?”楊駿笑了聲,“你既然能救我,爲什麼換成我救你就不一樣了?”
楊戩仍是搖頭,卻沒說話。
——怎麼能一樣呢,你是我的大哥,是我前世今生傾盡一切都要保護的最重要的人,現在我不僅沒有保護好你,反而連累你要因爲我丟掉性命……
楊駿不眨眼地盯着眼前的人,楊戩的神色很平靜,是他見慣了的淡漠冷清,只不過臉色有些過分的蒼白。他忍不住搖頭,心底泛出股難以排遣的無奈——他囑咐楊嬋千萬不要把事情告訴楊戩爲的就是不想讓他自責難過,可偏偏……
他不怪楊嬋沒守住秘密,楊戩這般聰明敏銳,即使是他都未必能自信騙得過,更別說是心思單純的楊嬋,只怕沒三兩句話就給套過話去了,他只是有些遺憾,但遺憾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他斂下眼皮看了眼自己搭在被子上的手,骨節分明,但卻蒼白如雪,幾乎透明瞭一般,略略帶着些不正常的青色,似乎在有意無意地提醒他,也許今天,也許明天,更有可能是在他不知道的哪一天,他就會無聲無息地死掉,再也醒不過來。
“小戩,”他嘆了口氣,“你不必自責,我說過,這不是你的錯,若真的論起來,也是我的不是。如果當時我沒離開戰場,只丟下你一個人,也許不會讓有心人找到陷害你我的機會。”
“不。”楊戩依舊搖頭,“就算你當時在,也只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如果當日兩人都留在軍中,只怕連翻牌的機會都沒有了。
楊駿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着坐在牀沿的人,好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細細地上下打量,許久,才說道:“小戩,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跟大金烏交手,你爲了救我差點魂飛魄散麼?後來,是師祖用還魂陣才救了你。”
楊戩一怔,半晌才輕輕點了點頭。
“我當時的感覺肯定跟你現在很像。”楊駿又笑,“我一直一直都想捧在手心裡保護着的弟弟,爲了救我連命都丟了……”他轉開目光看着不遠處閃閃爍爍的夜明珠,“我當時就在想,爲什麼死的不是我呢,明明該死的是我纔對。”
“那不是你的錯。”楊戩的聲音有些僵硬。
“對,那不是我的錯。”楊駿點頭,“同樣的,現在也不是你的錯。”
楊戩又復沉默。
楊駿也沒再說話,桌上的夜明珠熠熠生輝,映在眼眸深處,卻無端地帶了幾分淒冷。
直到一陣微風從窗櫺間吹進來,吊垂下來的藏青色紗帳左右搖擺,他才聽到楊戩淡淡開口道:“化血刀之毒並非無解,你好好靜養,莫要多費心思。”
楊駿點點頭,忽然半開玩笑似的問了句:“小戩,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我身上的毒真的解不了了……”
話沒說完,楊戩驟然變色:“不準胡說!”
音調冷厲,竟生生帶出幾分煞氣。
楊駿微微一呆,似乎沒料到他反應會這麼大,老半天才回過勁兒來,故作輕鬆地聳聳肩,說道:“我只是說個假設罷了,你不要緊張。我……我就是想問問你,你對我……你對我到底有沒有一點喜歡?你知道我說的什麼意思。”
這大概是他最後的機會了吧,也許……
他不着痕跡地將手輕輕壓上胸口,刺骨的疼痛順着經脈延伸上來,似乎比方纔疼得更厲害了呢。
楊戩眉梢緊蹙,難得流露出幾分情緒:“莫要胡說,沒有這種假設。”
——是的,沒有這種假設,一定,沒有。
“我知道。”楊駿點點頭,只說道:“我不過只是想問問你而已,你願意給我一個答案麼?”
如水般清澈的眼眸一眨不眨地靜靜盯着眼前的人,彷彿一口古井,深邃沉寂,打着漩渦一般,似乎要將人生生吸引進去。
楊戩不由一震,幾乎下意識地別開了眼。
願意給一個答案麼?
他緩緩起身從牀榻走到窗邊,稀疏的星子在墨色的天空中閃爍着淺淺的光暈,鏤空的窗櫺裡透出淡淡的月光,好像清淺的流水。他靜靜地看着窗外,精緻的五官被透進門來的月光耀得剔透,眸子深若寒潭,卻沒說一句話。
“罷了,就當我什麼都沒說就是。”
似乎是預料之中的沒等到答案,楊駿勾着嘴角笑了笑,卻淺淺地犯了幾分苦味。
他癡癡地看着楊戩站在窗前的背影,悽清的月色如同涓涓的流水,從天河深處灑落下來,彷彿白練,籠罩在那道挺拔俊逸的身影上,愈發透出幾分超凡脫俗的意蘊來。
直到抵受不住睏意,他才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待得背後只剩下均勻又平靜的呼吸聲,楊戩才終於回過頭來,他怔怔地看着牀上陷入熟睡的人,許久才抿着脣角輕輕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