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終於上來了,兩人說了那麼半天,肚子都有點餓了,於是邊吃邊聊。
“有點搞笑啊。”王直這樣評價道。“說了半天,你只是在心裡有個朦朦朧朧的想法,宗旨、目標、規模,什麼都還沒有?”
“如果我什麼都想好了,那你豈不是沒有了發揮的機會?”
“好吧。”王直於是點了點頭,拿起酒杯和肖樂碰了一下。“那你就把你那個朦朧的想法先說來聽聽吧。”
“我先問你一個問題。”肖樂喝了一口冰啤酒,把嘴裡的食物嚥了下去。
“你說。”
“你覺得現在的社會風氣怎麼樣?”
王直有些詫異,這算是什麼問題?
“還好吧?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壞吧?”
“如果你看到路邊有一個女孩正在被人搶劫,你會上去幫忙嗎?”肖樂問道。
“那當然了!”王直毫不猶豫地答道。
“那你覺得其他人呢?”
“應該也會啊!”
“但如果……”肖樂喝了一口啤酒。“我只是假設啊~如果某天你看到一則新聞,有人見義勇爲被搶匪捅死了,你還會毫不猶豫地見義勇爲嗎?”
“當然!”王直很自豪地說道。
“好吧,算我問錯了。”肖樂搖了搖頭。“如果你看到新聞裡說有人見義勇爲受了重傷,沒錢醫治,受害人和搶匪都跑了,新聞裡呼籲受害人出來澄清事實,但她卻擔心要承擔醫療費而消聲滅跡,你覺得大多數人還會毫不猶豫地見義勇爲嗎?”
“怎麼可能發生這樣的事情?”王直憤怒地說道。
“我只是在假設,假設這不止一次的發生,你覺得大家還會毫無顧慮毫不猶豫地見義勇爲嗎?”
“國家會承擔他的醫療費啊!醫院也不可能不救他啊!”王直說道。
“如果國家沒有辦法承擔呢?沒有人能證明他是見義勇爲,因爲受害人不敢出來承認,而搶匪又沒有抓住。國家也不可能憑他的一句話就幫他付醫療費吧?”
王直無法回答了,但他還是說道:“你說的這種事情不可能發生在華夏!就算有,也只會是個別現象!”
“好吧,那我們再假設一個場景,有人落水,於是一個素不相識的人試圖去救他,結果淹死了。死者有父母和妻子兒女需要贍養,但被救者沒有能力去承擔這麼大的責任,他們該怎麼辦?”
“救人者是烈士,國家會對他的家人進行撫卹,而且他的單位也會承擔他的贍養責任!你剛剛假設的那種情況,單位也會承擔他的醫療費。”王直說道,他已經想到了該怎麼反駁肖樂,並且馬上就舉了三四個例子。
肖樂並不知道這些例子,對於他來說那些都是太過於久遠的記憶了,但這並不妨礙他繼續說下去。
“你也知道很多企業都面臨破產,很多企業都已經改制了吧?如果我們所討論的傷者和死者正好是這麼一家瀕臨破產的企業的職工,還會有人能夠承擔他們見義勇爲的代價嗎?”
這就是時代差距造成的溝通上的困難,如果是十年,甚至五年之後,肖樂相信自己不需要假設任何情況,王直便馬上能夠理解他的意思,但現在,醫改和企業改制的浪潮纔剛剛開始,人們的很多思想都還停留在以前。
好在王直終於理解了他的意思。
“你想成立一家基金專門來幫助這些見義勇爲的人?”
肖樂點了點頭,但他想要表達的東西
還遠遠沒有說完。
“我們再來假設一個場景,一個老人在馬路上摔倒了,一個在他旁邊的年輕人把他扶起來,然後送他去了醫院,還幫他通知了家人。”
“這很好啊。”王直說道。
“但等老人的家人來了之後,老人卻一口咬定就是這個年輕人把他撞倒的,於是年輕人被要求承擔醫療費,甚至是被告上法庭。”肖樂說道。
王直徹底憤怒了起來:“你這人的心理怎麼這麼陰暗啊!”
“我只是假設。”肖樂無奈地說道。他已經不記得這樣的事情最初是發生在什麼時候,但隨着這樣的事情一件件發生,並且被追求銷量的媒體大肆宣揚,華夏大地上漸漸出現了極其可笑卻又極其令人感到悲哀的事情,當人們突發意外倒在地上,當人們急需幫助的時候,卻沒有人敢於上前伸出援助之手。
這對王直來說是無法想象的事情,但肖樂很清楚,它就發生在不久的將來,而且並不是少數事件。
沒有人會想到這麼一件小事的後果會那麼嚴重。
“那就走法律途徑解決啊!”王直說道。“總會有目擊者,事情很容易就能查明的。”
“你見義勇爲的時候,會先問好身邊路人的聯繫方式嗎?如果找不到目擊者呢?這個年輕人該怎麼證明自己的清白?”
王直一邊喝酒一邊搖着頭。
肖樂的初衷或許是好的,但他把人想得太陰暗了,把社會也想得太冷漠太無情太過於殘酷了。
“那老人也沒有辦法證明是他撞的啊!”他不由得說道。
“如果不是他撞的,爲什麼他要送老人去醫院呢?”肖樂卻問道。“如果有人這樣問,他該怎麼回答?”
王直不得不再一次地搖了搖頭。“你的心理真的是太陰暗了。”
“事情還可以更復雜。”肖樂卻說道。“老人也許是因爲年齡太大沒有辦法分辨事實,也許是真的被那個年輕人撞了。但也有可能,他本身就有病,家裡卻沒有辦法承擔,於是他乾脆就借這個機會訛一筆錢,這是爲了自己,也是爲了兒女減輕負擔。”
王直乾脆站了起來。
肖樂的話顯然已經讓他無法忍受,但這卻反過來讓肖樂覺得他就是最適合的人選。
“這樣的事情越來越多,有些確實是誤會,也找到了目擊者,但也有人因此而不得不支付一大筆錢。”肖樂卻坐在原位,喝着苦澀的啤酒,繼續說道。“於是有人模仿,有人變得再也不敢去扶倒在地上的老人。當你想要見義勇爲的時候,你不得不考慮到自己的家人是不是會因此而承受巨大的負擔,你自己是不是能夠承受這樣的後果。你會需要很多人見證纔敢去扶一位老人,或者是倒在地上的任何人。但那又何必呢?爲什麼要自找麻煩呢?於是更多的時候,你只會想要離開,遠離這些事情,想着這樣的事情與我何干。”
“你真是夠了!”王直再一次說道。
肖樂把雙手舉了起來。“好,我不說了。”
王直瞪着他,很久之後才坐了下來。
“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他再一次說道。“不可能!”
肖樂替他倒滿了酒,並且同他碰了一下杯。
“如果這發生了呢?”他再一次問道。
王直的眉毛又一次豎了起來,而肖樂則馬上說道:“如果我們能夠讓見義勇爲者不再流血又流淚,如果我們能夠讓他們在邁出那一步的時候再也沒有後顧之憂,如果我們能夠給事
件中的當事人提供法律援助,幫助他們找出真相,追究心存惡意者的責任,這個社會也許就會變得不那麼冷漠,不那麼殘酷。有什麼不好呢?”
王直小口地喝着杯子裡的啤酒,像是在想着肖樂的話,於是他繼續說道:“我當然希望這樣的事情永遠不會發生,但如果它真的發生了,我希望能夠把它的影響降到最小。”
也許他沒有勇氣表露自己重生者的身份,也許他沒有能力去做更多的事情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但在他力所能及的範圍裡,他覺得自己還是可以做一些事情。
一些開始時大家都不覺得很嚴重,但最後卻造成了惡劣後果的事情。
“你想要怎麼做呢?”王直終於放下成見,認真地問道。
“出錢。”肖樂說道。“見義勇爲的事情很簡單,只要能夠證明當事人是因爲見義勇爲,或者有可能是見義勇爲,在他的醫療費沒有着落的時候,我們就站出來幫助他。如果見義勇爲者犧牲了,而他的家人又沒有人贍養,就由我們來給予最基本的生活補助,如果他的孩子沒有成年,由我們來承擔基本的生活費和學費。同時我們也要肩負起無償幫助他們向責任方追究法律責任和賠償責任的工作。”
“如果見義勇爲者遭到了訛詐,由我們來先行進行援助。但這並不是結束,我們要不予餘力地想辦法來尋找目擊者,還原事件的本質,並且讓撒謊的一方付出法律的代價。”肖樂的聲音漸漸變得大了起來,之前因爲感情問題而糾結的心情也變得亢奮了。“總而言之,我們的目標就是,讓想要做好事的人不再害怕會受到傷害,讓我們成爲他們的後盾!”
在王直看來,這樣的想法無疑是偉大的,這讓他對肖樂之前因爲過於陰暗的猜測而產生的不滿馬上就消融了。
但他也注意到,肖樂的敘述裡有很多限制條件,比如“在沒有着落的時候”,“最基本的”。
他對肖樂說出了自己的疑問。
“一個基金會的力量畢竟有限,華夏那麼大,我們不可能,也沒有精力去關注每一個事件背後的真相。我相信國家纔是解決他們後顧之憂的根本力量,只有國家纔有力量來真正解決問題。我們所要做的,只是讓這些事情在輿論炒作和發酵前,得到一個相對妥善的解決。”
“你只想幫助那些造成了社會輿論的事情?”王直的眉毛又豎了起來。“你這是沽名釣譽。”他鄙視地說道。
肖樂只能苦笑。
“如果基金會足夠龐大,大到有能力解決所有這方面的問題,我當然願意去幫助所有人。但在我力量還不夠強大的時候,我只能解決我最擔心的問題。對我來說,可怕的並不是烈士的親屬沒有得到妥善的安置和照顧,不是好心人躺在醫院裡承受不被理解和做了好事反而遭遇不幸的痛苦,不是助人爲樂者遭到訛詐,而是這樣的事情經過一次次宣傳和發酵之後,再也沒有人願意去見義勇爲,甚至沒有人願意再去做好事,再也沒有人願意在發生事情的時候站出來。”
要說服王直是艱難的,要讓他理解自己源自於前世記憶的想法更加困難,沒有經歷過這樣的事情,就不會理解這種做法的意義。
“如果我們要去做一些好事,必然只能優先去做社會影響更大,能影響更多人的那個部分。”他對王直說道。“我的名字和任何與我有關的企業的名字都可以永遠不出現在這些事件裡,我不是想憑藉這些事情牟取什麼利益,我只是想力所能及地爲這個社會做一點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