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薛嚴看着走廊兩側,蔓延至牆角的素心臘梅,掛起不甚在意的笑容:“你在擔心什麼?就算她當真記起什麼,又能如何?她如今不但貴爲霍王世子妃,更懷有麒麟,莫非還會念着那不見天日的地宮?”
霍菡嫣微怔之後,豁然一笑,暗自嗔笑,莫非自己真如他所說,越來越傻了?
午間一家人用膳,倒是其樂融融,除卻柳意茹仍舊留在雲臺水榭,不願出來之外。最近也不知她是怎麼了?性子越發的沉默,整日不是練字,便是彈琴,要不就對着不知名的地方發呆。阮綺羅雖然時不時的也會前去看她,可大抵是性子上的差異,除卻關心之言也少有談心。霍王妃也犯難,不覺喟嘆。看着不停給菡嫣夾菜,並一副縱容的薛嚴,內心歡喜之餘,也念着得趕緊給意茹也找個稱心如意的,也許能讓她多幾分歸屬感。
天色漸沉,阮綺羅身子略顯不適,時時噁心。霍王妃便讓霍灝軒早些陪她回去歇息,今日也確實把她累壞了。孕婦的這些毛病,霍王妃可是過來人。
“若你有孕之時,定要少宸多陪着,省得整日胡思亂想。”霍王妃想起自己懷灝軒時,那些‘奇思妙想’,可把霍王折騰得夠嗆。如今想來都讓自己不禁訕笑。一時發脾氣,一時又粘人,還愛哭……
霍菡嫣見母妃一副認真的模樣,頓時臉紅低頭,“母妃,現在還早呢~~”想着前兩日那滾燙的……耳根頓時發紅延伸到脖子。
“最多不過也幾個月之事。”就薛少宸如此疼愛菡嫣的勁頭,可見成婚這兩日定是折騰,搞不好現在腹中已經有了。
霍王府素來簡單,不比國公府後院盤根錯節,這陣子王爺已不止一次擔心菡嫣嫁過去會不習慣,或者被那魏國公明裡暗裡的排擠。白皙素手端起茶杯掀開杯蓋,撥弄着茶葉。“國公定然對你們的婚事,有所微詞。但你切記得萬萬不可發郡主脾氣,也莫要與府中的姨娘多做糾纏。”
霍菡嫣微微皺眉,想說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只是頷首答道:是。
誰知霍王妃的話並未說完,將茶杯放置在脣邊,輕啄一口後放下,“明日回去之時,將踏雪軒裡的鞭子也一併帶去。”
“……”霍菡嫣疑惑擡頭,母妃讓自己把鞭子帶去的意思是……能忍則忍,若是遇着忍不了之事,便毋庸多言,直接動手。不過母妃不是從不贊成動用武力的嗎?
“母妃?”
霍王妃可不會直接點明,王爺的原話是:若是敢欺負我寶貝女兒,我管他是什麼魏國公,照打!咳嗽兩聲,繼而笑着支些別的招。“若是不痛快便和少宸開口,莫要憋在心裡,徒增不快不說,還容易胡思亂想,最終傷了夫妻之情。”
這些年她見過的例子也不少,多少夫妻開始時如何海誓山盟,最後卻勞燕分飛,更多的便是在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上,活活磨滅了所有情分。
踏雪軒中,素言整理完牀鋪,打算將窗戶關上,雖然屋裡燒着炭爐,可晚風吹進來還是涼颼颼的。可是卻看見自家郡主,就這麼傻愣愣的盯着窗外的院牆上,那從花園裡伸出枝頭來的黃色臘梅,掩脣笑着。“郡主這般癡癡的看着聽雨閣的方向,莫不是想郡馬爺了?”
“瞎說,纔沒有。”不過才兩個時辰未見,她……纔不會想!
可是自己這般看着院牆出神又是怎麼回事?明明白日還想着這兩天被鬧騰得全身痠疼,趁此機會休息一下正好。可此刻臨近子時,卻毫無睡意,心思早已不知飛到哪兒去了。
“當真沒有?”正在此時,屋外忽然傳來低沉帶着磁性的聲音,似乎微微嘆息,又似乎飽含笑意。
霍菡嫣身形猛地一震,激動得不顧此時衣衫單薄,站起身將大門打開。不出意外的看着院中紫衣人影,漆黑的院子被在燈籠燭火照的有些朦朧。可燈籠之下那人卻脣角淺笑,惑人無比。
這一刻,不知怎的,彷彿有羽毛撥弄心扉,竟讓她難以自持,上前兩步撲在他懷中。素言見此情形,悄然對他們福了下身,也不等迴應,徑自打開偏房角門走出去。她知道今夜郡主肯定是無需自己守夜了~~
“你……怎麼進來的?”霍菡嫣聽見素言打開門栓離去的聲音,又看着鎖上的院門,不禁疑惑的問道。
薛嚴低沉一笑,雙臂緊扣,讓身後的披風緊緊包裹着她的身子,“自然是……芙蓉秀深宅,花客翻牆來。”
翻牆?
“……怎麼我沒聽見聲音呢?”方纔真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啊!莫非他的功夫還能高到這種程度,不看地形也可縱身無息?
薛嚴將她攔腰抱起,腳一蹬將房門合上,一邊走向牀榻,一邊輕聲笑道:“翻得多了,自然就會有經驗的。”
聽到這話,霍菡嫣便皺眉,“什麼叫翻得多了?”莫非他以前也翻過不成?!假意嗔怪的擡起頭說道:“你還翻過哪家的牆?竊過哪家的香啊?”
“只菡嫣一人的牆,爲夫都翻爬不易,還能翻到哪兒去?”又有何處是值得他不顧形象,夜半翻牆的?
可只有這一次,自己敢發出聲音;也只有這一次,她就這麼衝出來緊緊的抱着他,彷彿穿透陰霾的光束。“你及笄那日,凌江羽在門外的院子裡,送了你一隻白玉兔子,你欣喜萬分抱着他。”
那一幕曾經常在他心底浮現再浮現,彷彿將他的心戳成密密麻麻的血窟窿才肯罷休。“那時我便想,什麼時候你會這麼抱着我?”
薛少宸這麼說,她倒是隱隱的記起來。及笄之前,自己曾經養過一隻白兔,可是大約是太過喜愛它,整日餵它食物,終於有一日它僵硬的躺在院子裡,再無氣息。難過得自己好幾日鬱鬱不樂。後來凌江羽用上好的白玉雕刻了一隻嬌憨可愛的兔子,在及笄之日送與自己,當時倒頗爲感動。可是後來那兔子不知怎的不翼而飛……
“你當時把兔子拿走了?”如今除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解釋了?
薛嚴倒是坦誠,直接點頭,將她置於牀上躺下,自己坐在牀沿,“看着便讓人心生厭惡,自然要砸得稀巴爛才解氣。”光線恰巧遮去了他眼中不易察覺的狠辣。
“你——自己不送東西,反正砸別人的,還真有本事?”霍菡嫣凝視背光的那人,不辨神色,便佯裝蹙眉冷哼。
雖然當初就算他送了,也難逃被自己丟進荷花池的命運,可是現在聽着他年少胡鬧的舊事,還是不自覺的不滿。
薛嚴也不在多言,俯身而下,手掌輕揮牀簾慢慢掉下來,擋去一室的旖旎。
薛嚴以爲自己熟練生巧,定不會被察覺。誰知今日正好被回院的霍王瞅見,莫不是霍王妃在身側將他攔住,他非要上去抽他兩鞭子不可!
和自己拼酒,居然裝醉!這裝醉也就罷了!竟然醉到翻他女兒的院牆,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新婚燕爾,都是這般。”霍王妃含笑將他哄回院子,再讓侍女將蔘湯端上來。“王爺又何必生氣呢?”況且以薛少宸的性子,他不翻牆纔是怪事。
霍王怒哼一聲,“也不怕虧空了身子。”
“有你這麼說女婿的嗎?”霍王妃皺眉坐下,將蔘湯端到他面前。“年輕的時候,你也好不到哪兒去。”
霍王有些尷尬,接過蔘湯一飲而盡。何止是年輕的時候,若現在菀月不讓自己進門,還不是一樣……不過這可不能說,否則以後怎麼教育小輩們。
“現下綺羅有了身孕,菡嫣也有了自己的幸福。”霍王妃將考慮了很久的事情拿出來與霍王商量,“我想着,待意茹有了歸屬,咱們便向皇上告老,離了帝都,過幾年逍遙自在的日子。”
霍王渾身一震,雙眉震驚且略帶激動。“菀月,你……你當真願意?”
“……”見霍王如此反應,霍王妃不禁有些感嘆,二十多年前她便知道他無心權力,更對朝堂事物無半點興趣。是爲了她,他才願意接受先皇的敕封,遠離曾經無拘無束的江湖生涯。
早些年自己心繫如何光復慕容世家,又不捨宮中長姐,是以不願離京。後來是因爲菡嫣的婚事和朝堂的政局,無法讓他們抽身而退。如今朝堂平穩,子女安樂,也該是他們出去走走的時候,看看他口中念念不忘的蝴蝶谷,看看望君山上千年冰湖……如今他們都已上了年紀,也不知能活過幾時,總要少留遺憾纔是。
“現在還不急,總要給意茹尋一門好親事,纔不負風骨的囑託。況且綺羅如今有了身孕,待咱們離去之後,王府的重擔便會壓在灝軒的身上,他又如何能分身乏術呢?”
“對於意茹的婚事,可有想法?”霍王對帝都貴族子弟本就不熟,拿着也毫無辦法。
提起意茹的親事,霍王妃不免皺眉,“雖然意茹是攬月山莊的大小姐,規矩儀態絲毫不差帝都貴女,可皇城之中,大多對於江湖勢力帶有偏見,這身份根本不佔優勢。這幾年自己也陸陸續續的打探過一些未曾婚配的世家子弟,若不是家中早有得寵妾室,便是早有婚約在身。”想着這個便長長嘆氣,本來雲王府世子凌雲琮倒是個不錯的選擇,可惜……哎,如今也是多說也無益。“若是尋個寒門子弟,不但護不住意茹,也怕虧待了她。”
“若是在武林世家中尋個適合的,可成?”霍王其實私心本不想意茹嫁入皇城貴族之家。意茹性子柔弱,皇城世家都是盤根錯節,頗爲複雜。深宅大院,也不知蹉跎了多少性命。
霍王妃愣然,自己怎麼沒想過這個?意茹來自江湖,也許倒是不錯的選擇。“只是菀月對江湖勢力,並不熟稔。”
“此事便交予我去打聽。”也正好可以和以前的江湖朋友,一起聚聚。
屋裡的人交談着,門外暗處的人影,捧着木盒子瑟瑟發抖,眸中滿滿都是怨憤。她近些日子思來想去,本來是想將父親臨終給她的東西,交予舅舅,並且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他們。可是沒想到,卻聽見這樣的對話。
舅舅和舅母不是很疼她的嗎?爲什麼要離開帝都?!心中不禁泛出悽苦,她已經什麼都沒有了,爲什麼還要將她拋下?
阮綺羅也只不過是個普通的江湖女人,尚可以做霍王的世子妃;明明自己儀態舉止和學識皆勝過表姐,爲何薛……會對錶姐如此鍾情,還有那般讓世人豔羨的婚禮。
不!!她絕不嫁給整日只知道打打殺殺的江湖莽夫,他們除了練武爭奪所謂的江湖名號,終年閉關求得最高境界之外,又有什麼好的。
……
第二日天剛泛白,霍菡嫣便將薛嚴踹下牀,讓他趕緊回聽雨閣,過些時候再過來。免得府中人見到,又要笑話。
臘梅花開,倒是別有一番景緻,對於心情正好的他來說,此時看任何東西都是喜悅。想着昨夜情濃之日,讓菡嫣說出的種種蜜語,想着便心曠神怡。
走過長廊,聽見臘梅林中有女子嗚咽之聲,不禁停駐腳步,疑惑轉頭。見絕色女子一臉哀怨,隨即輕叩走廊的石柱,帶着風流的嗓音笑道:“我還以爲是梅林仙子下了凡塵,找不到迴天庭的路也不必哭啊~~”
柳意茹擡頭,見到走廊下風姿卓越的身影,不禁有些愣神。“我……”匆匆將眼角處的眼淚擦乾,走上前來,帶着忐忑和些許羞澀的福身。“意茹見過表姐夫。”
“意茹?”薛嚴不自覺的蹙眉,似乎想起她是誰。“攬月山莊大小姐。可是有人欺負你了?”天不過剛亮,便走到梅林中哭泣,若是遇上個膽子小的,不得嚇死。
柳意茹心頭微苦,連連搖頭,“沒有。”
“時辰尚早,這入冬的氣候頗爲冷冽,若無事還是早些回去添件披風。”說完勾脣一笑,等着菡嫣說的所謂‘過些時候’。
而身後之人捏着手中木匣子,看着他遠去的背影,鼻子一酸。腦中不禁想起,當年自己被江湖宵小抓住,昏迷之後醒來見到他時,他便宛如天神一般,彷彿在他面前所有的問題都可迎刃而解。
‘銘感五內就不必了,以身相許倒是可以考慮。’當初自己聽見這句略帶輕薄的話時,其實內心並未惱怒,而是心悸不已,甚至透着些許欣喜。
方纔他又是那般溫柔……
……可是爲何他愛慕的是表姐?
到底自己哪一點不如她了?論修養、學識……甚至武功……她樣樣強過霍菡嫣千百倍!憑什麼霍菡嫣便能擁有一切,而她就不能……
縱容的父親、慈愛的母親、氣宇非凡的兄長、還有疼惜入骨的夫婿……自己如今一切都沒有,如果不去搏一搏,便只能永遠依附與旁人,做別人的附庸。等待時間耗盡,年華老去。
……
“我答應和你合作。”柳意茹雖然眼神深處透着一絲懼意,可表面上卻一派冰冷,凝視着面前那嫵媚若妖的婦人。
“這纔是聰明的女孩。”茹素夫人伸出手,示意她將手中的木匣子給她。“你放心,王爺許諾於你的東西,自然會兌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