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按着黃新良留下的字紙撥通電話,電話“嘟嘟”聲響了兩下,就給很利落地拿起來:“喂,我是宋炳生,你是哪位?”
事故發生時,沈淮能清醒地意識到他是存活在之前沈淮的身體裡,只不過之前沈淮的記憶像是影像資料一般,保留下來。
也許開始時,沈淮認爲這能幫他更好的以新的身份去面對這個世界,他就會有意識或者無意識的去“翻看”沈淮的記憶。
人格的形成不是先天的,而是人一生所經歷的事件累積。
沈淮在“吸食”別人的人生記憶,也在不知不覺之間,叫之前沈淮的人生滲透到他的意識裡、人格之間,叫他的性格變得更陰柔,人變得更城府。
特別是在孫亞琳出現之後,這種變化就更加明顯,沈淮甚至時常在夢裡搞不清楚自己是孫海文還是沈淮,或者說他已經是一個“全新”的人。
聽到這即陌生又熟悉的略帶沙啞的聲音,沈淮一陣恍惚,彷彿突然間從心裡涌出一些不應該有的期待情緒。
沈淮很奇怪,他只是藉着之前沈淮的身份活着,就算他想在地方做出成績,獲得宋家、孫家的認同,說到底還是希望能借助到宋家、孫家的勢力,以便能在仕途上有更好的發展,而不是說有什麼情感上的依賴……
沈淮心裡對這些很清楚,這時候怎麼會有這種期待情緒?這是之前那個渾球才應該有什麼情緒啊?
也許是沈淮沉默了太久,叫宋炳生在電話那頭不耐煩,又催問了一聲:“你是誰,找哪位?”
“我是沈淮。”沈淮聲音乾澀地說道。
“哦,之前的電話是我打的。”宋炳生在電話那頭聲音平淡地說道,“農機部年後會有調整,我算是在農業部工作。你發表在《鄉鎮企業》期刊上的文章,我看過了。你在東華擔任鄉鎮黨委書記的事,我也剛剛聽說。你在鄉鎮就好好工作,不要玩這些虛頭。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就掛電話了。”大約過了有兩秒鐘,宋炳生就直接把電話掛了。
沈淮突然覺得心裡有些刺痛,這種感覺叫他有些惶恐,叫他意識的他不再是純粹的藉着之前沈淮的身份而活着,怕是從靈魂及情感深處都免不了給打下之前沈淮的人生烙印,不然不會有這麼清晰的失落跟刺痛感。
電話嘟嘟的響着長聲,電話那頭應該是“他父親”的男人早已不知道消失在哪裡,沈淮只是空濛蒙、心無着落的坐在那裡。
原來不僅是要揹負兩個人的人生,還要交融兩個人的人生。
《鄉鎮企業》是鄉鎮企業局主辦的一份期刊,譚啓平要沈淮他把鄉鎮資產管理的一些想法整理成理論文章,就發表在這個期刊上。只是沈淮不知道國務院內部已經將鄉鎮企業局等部門併入即將設立的農業部之中,故而也沒有想到這篇文章落入“他父親”的眼底。
“他父親”壓根就不相信這篇文章是他所寫,這通電話更多的不過是警告要他安分守己。
沈淮不知道農機部何時會調整更名爲農業部,也不知道調整後,“他父親”在農業部會擔任什麼職務,壓根沒有人想起來要告訴他這件事;要不是這篇文章,也根本就不會有這通電話。
當然,雖說免不了會受之前沈淮的影響,但更多的是措手不及的期待跟失落,叫沈淮有所難以適應。
沈淮坐在辦公室,抽出根菸點上,慢慢收拾自己的情緒,轉念間他又想到一個關鍵問題:他黨委書記的任命剛剛纔下來,“他父親”這就知道了;那隻可能是譚啓平在上午或者中午什麼時間跟“他父親”通過電話……
他在基層幹出成績,這麼快就得到認同,還能在鄉鎮獨當一面,聽到這裡“他父親”反應卻出奇的冷淡——譚啓平會怎麼想?
要是他“二伯”宋喬生態度冷淡,還有解釋,畢竟大家庭裡兄弟姊妹叔侄姑嫂的親戚關係複雜,但他的“父親”態度冷漠,能讓譚啓平往哪裡去想?
譚啓平在官場浸淫了半輩子,不是單純的少年,除了寄生移魂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不會有什麼聯想外,什麼壞事好事聯想不到?
想到譚啓平跟“父親”的接觸,很可能會直接影響到譚啓平對他的感觀,沈淮心頭就蒙了一層陰雲。
他在梅溪鎮能如此順利地開展工作,跟譚啓平的強力支持有着直接的關係,沈淮一時間難以想象:要是譚啓平對他態度冷漠下來,對他以後的發展該是何等大的打擊!
這麼想着,沈淮在辦公室裡多少有些坐立不安,抽了兩根菸,心緒還是難以安寧下來。
沈淮打開辦公室門,想出去透透氣,看到黃新良還坐在外面的辦公室裡,很不耐煩的皺眉問道:“黃主任,你是不是下午沒事做了?”
黃新良給悶頭打一棍,想問電話的事情,又覺得這不是他該問的,臉訕在那裡,跟要哭似的,最終是沒說什麼,就推門要離開。
“楊成明老師是不是今天出院?”沈淮想起一件事,喊住黃新良。
“是的。”黃新良站住回答道,“趕着今天要出院,大過年的,在衛生院裡也住不心來。”
“那我們去楊成明老師家裡看一下;你去問一下何鎮長,他要是沒有空,你陪我過去。”沈淮說道。他又不能這時候去陳丹那裡,總要找一件事把自己的心思岔開去。何清社兼着教育辦主任,沈淮去看望楊成明,怎麼也要跟何清社先知會一聲……
一會兒何清社跟黃新良就下樓來,年前也沒有什麼要緊的事情。
春節將至,市委辦公室也是懶懶散散的,說笑聲也比往常脆利了些,熊文斌也懶得再抽鞭子。說實話,市委辦公室就在市委書記的眼鼻子底子,譚啓平又是要求嚴格的人,其他機關的工作都要遠比市委辦輕鬆得多,這大過年的,熊文斌也樂意讓大家輕鬆些。
熊文斌拿着文件夾,推開譚啓平辦公室的門,見譚啓平坐在會客區的沙發上,臉上有些陰沉,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事。
“譚書記。”熊文斌小聲提醒了一聲。
譚啓平擡起頭,問道:“跟業信的談判,進展如何了?”
“這是業信整體收購天衡大廈新的報價跟條件。”熊文斌從文件夾裡抽出一張紙遞給譚啓平。
譚啓平掃看了一眼,問熊文斌:“樑市長跟顧同怎麼看?”
“市鋼廠往天衡大廈裡已經投入在一億一千萬,地皮不算錢,顧同的意思還是要把一億一千萬拿回去。”熊文斌說道,“樑市長倒沒有怎麼表態?”
“地皮當初就是劃撥給市鋼廠的,現在由市政府劃轉給業信銀行,要收錢,這筆錢也是要由市政府來收。”熊文斌皺着眉頭,說道,“不過一億一千萬,跟業信的條件還是有很大的差距啊!你說這背後是不是有人要顧同咬牙堅持啊?”
熊文斌點了一下頭:很顯然高天河寧可這樁交易談崩掉,也不想天衡大廈的問題在譚啓平手裡解決掉、來抽他的臉。
“怎麼辦?”譚啓平問道。
譚啓平雖然是市委書記,但也不能直接指令市鋼鐵廠將天衡大廈便宜三四千萬出售給業信銀行……
當然,市裡一定要強行干涉,這個決定只能經市常委會議集體討論做出。
把這件事捅到市常委會議上討論,譚啓平也是要面臨一定風險的:討論通過,自然能狠狠地打擊一下高天河;討論要是不通過,譚啓平前期佔據的一點主動,就會消亡殆盡。
“馬上就是春節了,大家心思都不在工作上,或許等到年後,情況會樂觀一些。”熊文斌說道,“春節期間,譚書記是不是安排走訪一下市鋼廠的職工生活。”
“好。”譚啓平知道熊文斌是什麼意思,也不得不承認熊文斌是個好幫手。
顧同咬着不鬆嘴,不願意低價將天衡大廈的物業轉給業信銀行,說到底就是高天河在背後死撐着。譚啓平這時候把這事捅到市常委會議討論有一定的風險,也沒有必要跟高天河正面交鋒。市鋼廠一直飽受資金緊缺的困擾,職工生活亟待改善,他應該從市鋼廠內部給顧同施加壓力……
熊文斌又說道:“對了,今天是沈淮正式擔任梅溪鎮黨委書記,闞局長剛纔打電話過來,問我要不是晚上敲沈淮一頓飯?譚書記晚上也沒有什麼特別安排,要不要湊個熱鬧?”
“不了,我也是難得早回家休息。”譚啓平冷淡地說道,“沈淮在梅溪鎮當上一把手,正應該踏踏實實做好工作,你們也不要助長他的驕傲,免得他收不住翹尾巴。”
熊文斌心裡咯噔一愣,不知道哪裡出了問題。
叫譚啓平當頭潑了一盆冷水,熊文斌悶悶地出了辦公室。
闞學濤中午提議聚餐的事,熊文斌謹慎的先拒絕了。這個就是在領導身邊服務的藝術,熊文斌倒不愁對闞學濤沒有什麼說辭,只是奇怪譚啓平中午時說到沈淮擔任梅溪鎮黨委書記這事,還很是高興,怎麼就兩三個小時的時間,態度就突然冷淡下來了?
譚啓平這段時間就在辦公室裡,也沒有出去啊?
熊文斌看到保密室的小文走過去,想問一下譚啓平下午都打了哪些電話,又覺得這麼做很不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