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是國內少有火爐城市之一,穿過下午五點鐘太陽還是很毒,照在火車站臺上。
檢票進入月臺,才短短兩三百米的距離,沈淮與開車到省城給他送行的邵徵、褚強,已經熱得額頭滲出汗珠子來。
沈淮考慮再三,終是沒有將那隻足有半人高實深、裝滿東華土特產的行旅包拿上,除了換洗衣物之外,也就幾本書籍隨身物件,裝了一隻運動揹包,邵徵還非要替他拿着。
“沈書記,你讓我上車補票吧。”褚強說道。
“我又不是省委書記,出個門還前擁後護的。”沈淮笑道。
宋家他這一輩子弟裡,年紀大的三十歲出頭,年紀小的還在上學,但想來沒有人會把鎮黨委書記的職務看在眼裡。他要是帶隨員回京,不僅擺不威風來,反而會遭人譏笑。
再說,他這次回去是當孫子去了,還不知道受到怎樣的待遇,也無意讓淒涼的場面落到別人眼裡。
站在軟臥車廂門口檢票的列車員,那雙漂亮的眼睛瞥過來,大概是在猜想他們三個人的關係。
“好了,你們也不要送我上車了,開車回去小心些。”沈淮將揹包從邵徵手裡接過,斜挎在左肩上,說道:“我這次回燕京,大概會住上一週時間,電話會隨時開機,你們要是遇到什麼情況,可以打電話給我。”
邵徵又將一隻提兜遞給沈淮,說道:“陳兵縣長就喜歡抽金葉煙,沈書記你偏不要讓我們陪着去燕京,那就只好麻煩您走一趟。”
“市駐京辦那邊,我反正也要去認個門,參加市裡的招商活動,能有多大麻煩?”沈淮將邵徵、錢文惠夫婦給陳兵捎的煙拿上,就直接將車票遞給列車員,檢票上了車。
說起原霞浦縣縣長陳兵,沈淮跟他沒有多少接觸,不過何清社到梅溪擔任副書記、鎮長,錢文惠到梅鋼擔任副廠長分管財務,都是出自陳兵的提拔。
陳兵是從霞浦縣財政系統一步步走上來的官員,在沈淮調到梅溪鎮之前,幹了五年的霞浦縣委副書記、代縣長。相比較其他不幹人事的官員,陳兵在霞浦縣還是做了一些實際的工作,也提拔了一批像何清社、郭全、錢文惠這樣有能力的基層幹部。
不過,陳兵作爲從基層走上來的官員,在上層沒有特別的助力,做到霞浦縣長這一步,也差不多是到頭了。
東華市近一年時間的官場動盪裡,陳兵雖然跟派系傾軋都不沾邊,卻從霞浦縣長任上,輾轉擔任市體委主任,沒過兩個月又調整到市政府擔任副秘書長兼任駐京辦主任。
雖說市政府副秘書長兼市駐京辦主任也享受行政正處的待遇,但比起一縣之長,已經是天壤地別的。
官場的位子就那麼多,派系之間爭還爭不過來,又怎麼會憑白便宜了一個跟什麼派系都不沾邊的人?官場就是如此,你不屬於這個圈子,就屬於那個圈子,什麼圈子都不是的人,那就只有靠邊站了。
沈淮後來倒是有心想跟陳兵接觸的,不過陳兵已經調去燕京了,一直都沒有機會見到面。
這次因爲省政府組織的招商活動,沈淮要參加,而市駐京辦又必然會負責東華這邊的招商協調工作。市駐京辦那邊,沈淮要過去露個臉的,錢文惠知道這事,就託他帶幾條煙捎給陳兵。
軟臥車廂四張臥席,沈淮進車廂時,已有一男一女相向對坐着正聊得熱火朝天。
女人衣着時尚,深紅的連衣裙,穿着白色的絲襪,描眉畫眼抹脣塗腮,妝容很濃,皮膚稍黑,衣着也有不搭,但姿色算是在水準之上,衣領裡差不多要把半隻白奶子擠出來。
男人穿夢特嬌標誌的花襯衫,也不知道真假,但是耀眼得很,脖子戴根有小拇指粗細的金鍊子,頗大隻的“大哥大”刺眼的放在靠窗的小桌上,腰間還別了一隻摩托羅拉的尋呼機,聊天時,恨不得眼睛鑽到紅裙女的衣領子去裡。
聽他們談話的內容,兩人在上車前也不認識,不過夢特嬌分分鐘幾十萬上下的口氣,倒是讓紅裙女眼睛發亮,彼此發生濃厚的興趣。
沈淮進車廂來,男女都擡頭看了他一眼。
看到這麼一個英俊的青年走進來,女人眼睛陡然一亮。
紅裙女坐在沈淮的鋪位上,沈淮把揹包、提兜扔到裡角去,紅裙女站起來讓沈淮坐進去,又坐下來聽夢特嬌男的奉承話。也許是紅裙女偶爾打量沈淮的眼神,叫夢特嬌男的注意力也轉移到他身上來,大咧咧地問過來:“小兄弟這是學校放假回家去啊?這幾天省城各高校放假,火車上學生很多呢。”
“不。”沈淮說道,“單位出差。”
“你們單位福利不錯啊,出差都可以坐軟臥。”夢特嬌男來了興趣,坐直身子,“小兄弟在什麼單位工作,你說說看,我還跟你們單位的領導還吃過飯都說不定。”
“小單位,人少,平時也沒人有機會出差,偶爾出趟差,所以福利好些。”沈淮從揹包裡拿過人民日社,鋪在小桌上看起來,表示沒有興趣參與到他們分分鐘幾十萬生意的話題裡去。
大概是提兜露出一角,裡面十元錢能買一條的金葉煙落在夢特嬌男跟紅裙女的眼裡。夢特嬌男跟紅裙女很快就對沈淮失去興趣,又熱火朝天地聊起來,只是礙着沈淮在場,沒有立即粘坐到一起去。
不一會兒,一個老者上車來,衣着打扮像是退休工人,短袖襯衫也像是某個國有企業的工作服,隨身攜帶一隻網兜,有換洗衣物,還有洗漱的茶缸子。
老頭頭髮很短,根根豎起,霜染夾白,看上去很精神。
老頭是在夢特嬌男的上鋪,也是一個不善言談的人,爬到上鋪,要不是一隻蘋果從破了口子的網兜裡滾出來砸到沈淮的腦袋,老頭上車大概不會說一句話。
沈淮的腦袋給蘋果砸得生疼,倒懷疑這不是一隻蘋果,而是一塊石頭,老頭纔開口說了一個“啊”字。
沈淮也抱以一笑,只是蘋果滾下來,把夢特嬌男豎放在桌上的大哥大“啪嚓”一聲的碰到,差點摔到地上。
夢特嬌男將大哥大拿起來,嫌惡的看了老頭一眼,說道:“你動作能不能輕點?”
老頭眼睛一閉,對夢特嬌男的嫌惡來個視而不見。
夢特嬌男對這樣有性格的老頭也無計可施。這年頭出行能坐軟臥的,就算他衣着打扮像個普通工人,那也不能真把對方當普通工人看待。
沈淮將那隻砸癟一角的蘋果給老頭遞過去,又坐下來看報紙,老頭看了沈淮一眼,探頭見他看的是人民日社,甕聲說道:“人民日社說的盡是鬼瞎話,年輕人還是少看爲好。”
見老頭還是老憤青,沈淮只是笑了笑,說道:“打發時間還不錯。”
火車啓動後不久,列車員就進來換臥席牌,還是出車裡檢票的那個女孩子。
列車員拿沈淮的車票在一個小本子登記,發臥鋪牌給他時,漂亮的眼睛又瞭了他一眼,輕聲說道:“你年紀這麼輕,都做書記了。”
沈淮見她把他在上車前跟邵徵、褚強的話都聽在耳朵裡,笑道:“村支書也是書記。”
九四年國內通常說來女性空乘人員都是一些漂亮的女孩子,不過軟臥車廂的列車員女孩子質量倒不會稍差。眼前這女孩子雖然穿着傳統的列車員制服,但白淨的臉蛋,跟顯得有些狹長的眸子,實在要比紅裙女漂亮一個檔次。
“這麼年輕就做官的,家裡一定是有後臺的。”老頭在對面的上鋪突兀的插了一句話。
對這個脾氣古怪的老頭,沈淮也無計可施,只能苦笑着不迴應,想跟列車員小姑娘調一會兒的興致也完全給這個老頭打消掉。
從省城到燕京雖然只有七百多公里,九四年坐火車卻要行十幾個小時。
夢特嬌男跟紅裙女經過短時間的勾搭,已經擁坐到一張牀鋪上去,喋喋不休的細語着,時不時的發出一聲嬌笑;老頭脾氣也古怪,沈淮臨時前已經把工作都交待了一遍,沒有人這時候打電話找他。
沈淮聽夢特嬌男跟紅裙女在那裡竊竊私語聽得厭氣,拿起煙就想出去抽菸,剛拉開臥鋪車廂的車門,就看到那個漂亮的女列車員推着一個抱着小孩的青年婦女往外走:“你拿着普通票,怎麼可以到這邊來?”
“那邊車廂裡太熱了,又不通風,我孩子悶得受不了。你看他的臉,你就讓我們呆一會兒,等他緩過來勁,我們就回去,求求你了。”婦女又焦急又可憐的哀求道。
列車員只是不讓,爲難地說道:“不可以、不可以,讓領導知道,我會給罵死的。”
沈淮看過去,青年婦女懷裡那個小男孩子才兩三歲的樣子,臉異樣的緋紅,胸口起伏得厲害,閉着眼睛在小喘氣,嚇了一跳,說道:“這小孩子怕是中暑了。”伸手摸了摸小孩子的臉,有些燙,跟列車員說道,“不能隨便往車廂裡趕,要悶出事來的,你先讓她們在我那裡呆一會兒再走。”把小男孩接過來,讓母子倆進他的車廂,列車員見沈淮如此,也就不再趕人。
夢特嬌男大概是聽到動靜,探過頭來,嫌厭地說道:“你們怎麼可以隨便讓別人進來,我夜裡東西要是丟了怎麼辦?小孩子生病,列車不是有醫務人員嗎?”
見乘客提意見,列車員爲難地看着沈淮,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
“你的車票換給我。”沈淮掏出臥鋪牌給帶小孩子的婦女,摸了摸小孩子的額頭,問題不是很大,又從揹包裡拿出兩瓶飲料給遞給婦女,說道,“這車牌子你拿着,有什麼事就找列車員。”
上鋪的老頭探過身子來看了沈淮一眼,又看了青年婦女懷裡的孩子一眼,從網兜裡拿出一小瓶人丹遞過來,說道:“倒十來粒吃下去,這麼熱的天,這麼小的孩子擠悶車罐可真吃不消。”
青年婦女感激得不知道說什麼話;沈淮只是笑了笑,拿起揹包跟提兜往走外。
列車員從後追過來,小聲解釋道:“不是我不讓她留下來,列車上有規定。”
沈淮想起以前坐火車半夜才偷偷摸摸溜到臥鋪車廂過道過夜的往事,笑道:“你沒有什麼錯!”就照着車廂,往後半截車廂走去。
普通車廂跟有空調的軟臥車廂真是兩重天,沈淮剛進去,夾雜着酸臭味的熱氣撲面而來,叫他一時難以適應。酷暑天氣,又趕着學生放暑假,兩車廂銜的過道里都擠滿了人,彷彿魚肉罐頭,想插腳都難。
沈淮擠了一處稍空的位置,依壁而站,將揹包轉到身前懷裡,就打算靠着過夜,這時候聽到一個嬌軟的聲音喊他的名字:“沈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