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公路下去不遠,青磚牆圍出的宅院有半畝大小,前面就緊挨着一座池塘,四下裡分散着四五戶人家,在靜謐的夜裡亮着七八盞燈,將遠近景物的輪廓淺淺勾勒出來。
沈淮與陳丹姐弟走近宅子,突然間從黑暗裡傳出來一聲狗叫,叫人認識到有條狗就伏在院門後。也許是聽到腳步聲沒有停下來,院門的狗又猛烈的叫喚了兩聲,意圖打消外人接近院子的企圖。
陳丹見沈淮在前面停下步子,猜他是怕給狗咬了,解釋道:“金子可膽小了,是海文生前從城裡捉回來養的一隻金毛狗。它聽着陌生人的腳步聲,也就敢叫喚兩聲,認識過可就溫順了。不過也奇怪了,海文死後,金子有大半個月不大叫喚了,整天就趴在院子門後面,盯着過路的人,好像在等海文回來。”
沈淮示探性的吹了一聲口哨。
這一哨音在靜寂的夜裡還是顯得有些沉悶,但哨音傳出來,就見從黑暗裡竄出一條黑影來,猛地往沈淮身上撲過來。
陳丹嚇了一大跳,以爲金子發瘋了要咬沈淮,但要擋都擋不及,就眼睜睜地看着金子撲到沈淮跟前才猛地收往腳。
金子遲疑地擡頭看了看眼前的人,又試探的湊過去嗅了嗅,似乎想從眼前這個人身上嗅出熟悉的味道來……那一聲哨響是那麼的熟悉,但眼前這人味道又是那麼的陌生,金子迷茫了,似乎又不甘心那熟悉的哨音就此消失,嗚咽般地低吼着。
陳桐也只當金子要咬沈淮,他哪裡能讓沈淮讓狗咬了?跳下車來,擡腳就朝金子踢去,想將危險從沈淮踢開。
“不要!”看着陳桐擡腳就過來,沈淮擋不住,擡腳就跨過去,擋在金子跟前。陳桐擡腳踢狗也不知輕重,沈淮小腿上生生的捱了一腳,鑽心的痛,忍不住回頭衝着陳桐大聲呵斥:“它只是不認識我,你爲什麼踢它?”
陳桐給沈淮嚇住,陳丹也爲突發的變故不知所措。
沈淮也知道陳桐剛纔情急出腳是怕狗咬了他,只是這一刻他再抑不住心裡的情緒,蹲下來將陷入迷茫中的金子抱住,無法控制的無聲痛哭起來……
金子給沈淮抱住的瞬間,還想掙扎,突然又覺得這樣的摟抱是那麼的熟悉,亮晶晶的眼睛看着眼前這人臉頰上大顆落下的淚水,雖然迷茫,還是湊過頭去伸舌頭在他臉上舔了兩下,鹹鹹的淚水沒什麼好吃的,便沒有掙扎着躲開,而是沉浸在這熟悉的摟抱裡。
陳丹的警惕跟戒防,沈淮不會怪她,也覺得她是應該的,知道她是潔身自好的一個好女人,沈淮也控制着不過分唐突的去接近小黎跟陳丹。只是越理智的剋制,那種親人就在眼前而不能相認的複雜情緒就壓抑得越厲害,竟然不經意間就這麼崩潰掉。
金子還是認得自己!沈淮心情激動的想着,眼淚更是止不住,刷刷的下落,糊了滿臉。
陳丹、陳桐姐弟都傻在那裡,沈淮天黑前將“黃臉貓”王剛震住時是何等的威風,哪裡想到他會抱着一隻“陌生”的狗失聲痛哭成這樣子。好在是夜裡,還不算是形象全毀,但也將陳丹姐弟倆嚇住了,不知所措。
“哥?”院門裡突然傳來怯生生地一聲喊。
“哦,是我們。”聽着小黎在院子裡喊,陳桐以爲是喊他,這時纔回過神來,迴應道。
也是小黎的這聲怯喊,彷彿靈魂裡傳來一記空靈的響聲,叫沈淮失控的情感驚醒過來,轉頭看去,院子裡的大燈亮了起來,燈光打在小黎那張清瘦白皙的臉上,看得出她眼睛似滿是迷茫以及掩飾不住的失落:難道是小黎也聽到他剛纔情不自禁喚金子所吹的口哨?
金子有八個月大了,有着漂亮的皮毛,像淺金色的緞子似的,長有沈淮膝蓋那麼高,擺着尾巴,衝着站在院門裡的小黎低吠了聲音,似乎在告訴她:他就是哥哥啊。
小黎站在亮處,看不到沈淮臉上的淚水,看着陳丹、陳桐以及之前曾在市鋼廠幫過她們的沈秘書站在路口上,只當剛纔聽到那一聲熟悉的口哨,是自己的幻覺。
小黎心裡雖然失落,還是將院子門打開,問道:“怎麼這麼晚纔回來?啊,陳桐哥臉上是怎麼回事?”
沈淮心裡雖然揪痛,倒是清醒過來,抹着臉頰上的眼淚,跟嚇傻的陳丹笑道:“我打小也有一條狗陪伴,金子長得太像它了。我打小在農場裡,跟我媽相依爲命,也沒有什麼玩伴,就那條狗陪着我們渡過最艱難的歲月。在我十二歲那年,我媽生病去世了,那條狗再陪我一年就老死了,然後我就孤零零地長到現在,連個朋友都沒有。”
沈淮都哭成那樣子,陳丹哪裡會懷疑他半真半假的話,她對沈淮的警惕跟戒防,在這一刻徹底瓦解,心裡有一處柔軟的地方,給眼前這個人放縱出來的情感發泄所打動。
“陳桐,你先跟小黎先進去。”陳丹怕沈淮這樣子給別人看到尷尬,要弟弟跟小黎先進院子去,她想陪沈淮在黑夜裡再多站一會兒。
說也奇怪,金子也不理會小黎的叫喚,而是溫順的站在沈淮的身邊,時不時的拿尾巴掃他的褲腳。
沈淮一屁股站路邊的泥埂上,這時候才感覺到給陳桐踢了一腳,小腿骨隱隱作痛,捲起褲腳管來,看那邊青了一塊。
“陳桐這小子也真是不知輕重的。”光線很暗,陳丹要看沈淮腿給踢傷的地方,就能蹲到沈淮的眼前,身子湊過來看,伸手在那塊顏色更深的皮膚上按了按,擡頭問沈淮,“痛嗎?”
“陳桐怕我給金子咬了再擡腳,我也是一時情急纔對他吼,你等會兒幫我跟他說一聲。”沈淮故作輕鬆地說道。
他倒不介意陳桐那一腳,只是想盡快將情緒收拾好,感覺陳丹按在他小腳的手指涼涼的。陳丹是捱得那麼近,她的臉蛋就像浮出黑暗水面的清蓮,眼眸子是那麼的澄澈,沈淮聞着她身上傳來的淡淡香氣,激動的情緒漸漸的平復下來,心裡暖暖的,剋制想將她摟到懷裡的衝動。
待情緒收拾好,沈淮才與陳丹進院子去,陳桐與小黎已經在裡面準備起晚飯來。
陳丹與丈夫孫勇在婚後關係一直都不好,後來就索性住鎮招待站樓上的單身宿舍裡,還是最近要陪小黎,才臨時住到老宅來。
老宅周圍空蕩蕩的,是座小水塬子,三面環着池塘,一面有條土埂通到公路上,周圍兩三百米內沒有其他人家。就兩個人跟一條膽小如鼠的狗住這麼一棟宅子,夜裡是也挺瘮人的。
就算沈淮不趕巧要在梅溪鎮租房子,陳丹也想將小黎接到鎮上去住,讓老宅空着;只是在鄉下野慣了的金子,在鎮招待站的宿舍裡不好養,猶豫着打不定主意。
沈淮要把整棟宅子租下來,也答應金子放老宅裡由他來照看,陳丹跟小黎隨時可以過來看它,這個問題也就解決了。
小黎還不大關心事,再堅強也只是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這些天也有些依賴陳丹的習慣,租房子的事情自然也全憑陳丹替她拿主意。
陳丹本欲不想跟沈淮走得太近,怕他對自己存什麼心思,走得越近,將會陷得越深,但看到沈淮抱着金子痛哭,這一層顧慮跟戒防就陡然瓦解。
她知道,沈淮看上去風光無比,年輕有爲,內心裡一定承受着常人難以想象的痛苦,纔會在不經意間,情感如此放縱的宣泄出來——雖然沈淮痛哭流泣時看上去挺醜,但這樣的人讓她覺得安心、真實。
想到沈淮剛纔的模樣,再看到整晚上,金子都賴在沈淮的腳邊不走,十分寫意地享受着他的撫摸,陳丹的心暖暖的在動,又怎麼再會拒絕把老宅租給他?
租房子的事情定下來,陳丹跟小黎死活不要租金,沈淮把抵三個月租金的六百錢放桌上,說道:
“我來梅溪鎮是當幹部的,要是白住房子不給租金,就說不過去了。這也是在梅溪鎮,這麼大一個院子,還加上外面這麼些地都算上,每個月才兩百塊錢的租金,真算是便宜我了。租房子裡的事情,你們幫我擬個租約,另外再通知村裡一聲。不要讓左右的鄰居看到我這麼一個陌生人,當賊給打了,那時候我可沒處說冤去。”
沈淮的話總是有着不容拒絕的說服力;推辭不過,陳丹也就做主要小黎將租金收下來。雖然市鋼廠答應在小黎參加工作前,都按月支付生活費跟學費,只是這年頭物價漲得厲害,每個月才一百二十多塊的生活費,其實生活上會很窘迫,陳丹她的工資也不高。
把老宅子租出去,每個月能多得兩百塊錢的租金,生活上也的確不用那麼拮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