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問得突然, 玉言陪笑道:“是人都會老,太后這個模樣,已經比同齡者年輕許多了。”
“你不必奉承哀家, 哀家是什麼樣, 哀家自己心裡有數。”太后面容沉靜, “哀家原也不甚在意, 女爲悅己者容, 先皇已去,哀家還能爲誰而容呢?”
先帝在時,太后爲宸妃。四妃原止貴、淑、賢、德四位, 先帝卻肯爲其另設一席,可見寵遇殊深。其中不止是寵, 更有愛。寧澄江得以繼位, 恐怕不止是看重其才德, 亦有憐惜其母之意,無怪乎先帝去後, 太后便潛心修佛,恍然如塵外人。
玉言正當感慨,便聽太后道:“自然,你與我這老婆子是不同的。皇帝對你的寵愛,早已蓋過後宮諸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 你的風光還長着呢!”
這叫她如何作答呢, 玉言心念急轉, 正待謙卑幾句, 太后語聲忽然一轉,“不過, 你莫以爲皇帝寵你,你就可以爲所欲爲了,這到底是宮中,不是你一個人的天下!”
這話來得蹊蹺,玉言額上冷汗涔涔而下,忙俯首道:“臣妾不解太后之意,還請太后明示。”
太后冷聲道:“你不解?做都做了,這會子好倒推脫?好,既然你一定裝糊塗,哀家便明白問你一句,那胡昭儀素日不與人往來,獨與你走得近些,怎麼無端端的溺死了,你就一點也不知情?還有皇帝臂上的刀傷,他只有往你宮裡去得最勤,若說此事與你無關,哀家實在難以相信!”
果然是有人使絆子。古幼薇此人算不上聰明,卻有一種天生的直覺,那晚的事必定叫她生出疑心,她或許查不出來,但不妨告到太后這裡,總歸是一個打擊敵手的機會。
當然,她的賬可以日後再算,眼下要緊的是應付太后。究竟是該編一個謊話圓過去,還是老老實實地說出實情?
不,太后爲人並不糊塗,不見得沒有調查她的過去,與其落一個欺上瞞下的罪名,倒不如賭一把。
玉言深吸一口氣,還是老老實實地將事情的原委講出來,只是隱去了重生一截,只說溫飛衡爲人太不堪,己深恨之,因而有此糾葛。
說完這些話,她仍然恭敬地拜倒在地,不敢起身,等待太后的答覆。
沉默,如水樣的沉默在殿中漫開,淹得人呼吸難受。終於,太后開口:“罷了,起來吧。”
語氣是舒緩的,可見並無怪罪,彷彿潮水落去,玉言如釋重負地起身,卻不敢稍有鬆懈,生怕自己高興得太早。
太后看出她的侷促,溫聲道:“說了半天話,嘴裡幹了吧?喝口茶吧。在哀家這裡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哀家又不會吃人。”
玉言只得捧起茶盞,卻不敢就喝,只是緊緊握着,像對待一件聖物。
“難爲你肯據實相告,哀家本以爲這件事你會死死瞞着——說來也不是什麼好事。”
玉言懇切道:“此事的確令臣妾難堪,換做其他人,臣妾未必肯說實話,可太后您是不一樣的,不僅僅因爲您尊貴的身份,更因爲您是陛下的母親,亦是臣妾的親人,臣妾不忍欺瞞至親。”
太后頗爲動容,“好孩子,難爲你肯這樣看待哀家。實不相瞞,此事江兒一早就向我澄明過,你即便不說,哀家雖不會怪責你,對你的印象勢必大打折扣。但你既這樣坦誠,哀家卻不能不對你另眼相看了。”
她輕輕拉起玉言的手,“難怪江兒這樣喜歡你,你的確有你的好處,他一直都是對的。”
玉言微覺訝異,“太后……”
太后面容慈藹,“你以爲一個孩子的心事能瞞過他的母親嗎?早在數年之前,哀家就覺出他已有了意中人,是以哀家每每提出指婚,他都堅辭不受。哀家本來還在想,是誰家的小姐有這樣的福氣,直到你進了宮,哀家看着他臉上的歡笑一天比一天多起來,哀家這才明白,那個人就是你。”
“太后睿智,臣妾敬服。”玉言心悅誠服地道。
“可是有一樁,”太后話鋒一轉,“你與江兒固是兩情相悅,皇后亦是出身名門,如今更爲一國之母,你必得尊重她,不可恃寵生嬌。”
玉言聽出其中之意,肅容道:“太后放心,臣妾知道分寸,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並無覬覦後位之企圖,臣妾只想在這後宮安分度日,僅此而已。”
“你是個明白人,自然不需要哀家的指教,不過話說回來,在這後宮之中,固然不該輕易害人,也不要輕易爲人所害,說到底,防人之心不可無呀!你來宮裡也有一段時間了,自然心底有數,哪些人是敵,哪些人是友,也該有個大致的印象。譬如今日之事,是誰在哀家面前嚼舌根,你想必也明白。”
玉言勉強笑道:“她們雖然與我有隙,有時也生出些小小的事端,究竟不曾認真害過我。”
“那是還沒到時候,寵愛雖要緊,子嗣卻更爲重要。如今只是些爭風吃醋的小事,等你誕下皇子,你纔會真正認識到這宮中的險惡。”
玉言心中一凜,“臣妾多謝太后提點。”
回到玉茗殿,寧澄江仍在殿中候着,他蜷在椅上,挑了一個最舒服的姿勢臥着,不知道在看什麼書。
玉言上前將他一推,“瞧你這幅樣子,哪有一點帝王的氣度!”
“在這裡我可從來不是帝王,只是你的夫君。”
玉言驚奇地發現寧澄江的嘴上功夫越來越厲害了,不待她治一治他,就聽他關切地道:“怎麼,母后沒難爲你吧?”
“你還說呢?原來你早跟太后通過氣了,也不告訴我一聲,害我白擔驚受怕!”玉言沒好氣地道。
“我這不是忘了嗎?”寧澄江撓了撓頭,“況且以你的機變,應付母后應該也不在話下。”
玉言哼了一聲,扭過頭不理他,寧澄江卻腆着臉貼到她身邊:“太后還有沒有跟你說些別的,有沒有讓你好好照顧我?”
“想得美,我又不是你的奴僕,宮裡的女眷這麼多,愛讓誰伺候你就誰伺候去,賴在我這裡做什麼!”玉言正眼不瞧他,“遠的不說,那麗妃不是三天兩頭抱病喊痛的,明擺着讓你去治她!還有佳妃,沒事就愛到玉茗殿邊上轉個兩遭,指望跟你來一場巧遇呢!”
“你又拿這些話打趣了,究竟我也不曾上過她們的當!”
玉言輕捷地瞟着他,“誰知道你是否願意上鉤呢?沒準你就是欲擒故縱呢!”
寧澄江又氣又急,“又混說了,你明知道我的心都在你身上,若是有一句假話,管教我……”
玉言忙掩住他的口,“行了,白說一句頑話而已,這都聽不出來,好端端的發什麼誓呢?”
“我只不過想證明我的心意。”寧澄江繾綣地看着她。
“行了,我都知道,用不着急着表白,況且我也不在乎這些。”山盟海誓都是唬人的玩意,只有行動纔是真的。她忽然想起太后的話,沉吟着道:“皇后娘娘的確很可憐……。”太后識人一向是很準的,讓她尊重皇后,那麼必然有尊重的道理。
“她是可憐,但那有什麼法子?一個人的心總不能剖成兩半,朕能給她的,唯有尊重而已。”
玉言沉默着,“我是不是很自私?”
“誰不自私?我倒願意你自私一點,至少說明你愛我,不願意跟別人分享我的愛。”寧澄江坦然看着她的眼。
玉言一時感泣,用力撲進寧澄江懷裡,將他抓得很緊。沒錯,這個人是她的,她需要這個人,永遠也不放手。
在一股莫名的狂熱中,她忽然很希望有一個孩子,一個屬於他們兩人的骨肉。
這一年已經快過去了,玉言的寵遇絲毫不曾消退,真是羨煞了宮中的嬪妃。古幼薇病了一場又一場,甚至於假病弄成真病,寧澄江也只吩咐太醫去瞧她,自己卻不肯踏足一步;至於樑慕雲,恰如玉言所說,沒事就到玉茗殿外頭閒逛,鞋底都走穿了,連寧澄江的影子也沒見着,倒是靜宜過來嘲諷她兩三回,終使她氣鼓鼓地離去。
除卻這些給生活增加笑料的小事,日子還是很平靜的,至少大的風浪還不曾掀起。二十九的晚上,玉言在殿內擺了一桌豐盛而精緻的小筵席,與寧澄江對坐而食。殿內有地龍,暖烘烘的一室生春,牆角擺着幾株臘梅與水仙,金的燦目,白的清雅,更有一股似有如無的香氣彌散開來,煞是好聞。
寧澄江殷勤爲她夾了一塊瑤柱,眉眼間一團喜氣,俊俏中更添了一絲親和,“明兒的除夕宴必定熱鬧得不堪,今晚咱們自己先悄悄兒的過個年。”
玉言忍俊不禁,“這不成吃獨食了嗎?這樣關着門,別人還不定怎麼想呢,陛下也是小氣。”
“對,朕就是小氣,國庫裡庫銀不多,能省一點不是很好嗎?”寧澄江打趣道。
“那還吃得起山珍海味哪?”玉言夾起那塊瑤柱,“何不都換成白菜豆腐,既便宜又質樸?”
“可是朕希望你吃好一點呀,我倒是無所謂,可你身材這樣纖弱,若還吃得不好,更要瘦成骨頭了,朕怎麼忍心!況且,朕再怎麼小氣,對心愛的女人總得大方一點。”
玉言睨了他一眼,“油嘴滑舌!就知道甜言蜜語地哄人,沒個正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