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燈火讓陸白心安, 他加快腳步朝着它走去。
剛走近屋子,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箇中年女人看見他, 滿臉欣喜, 道:“小秋回來了?快進來暖暖!”
女人讓開身子示意陸白進門。陸白卻在見到她的那一剎那差點掉下淚來, 哽咽了許久才聲音沙啞地喊了一聲:“媽。”
女人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他的情緒, 臉上仍舊喜氣洋洋。
陸白進了門才發現, 屋子裡都掛上了紅色的裝飾物,窗戶上貼着大紅的福字。一個十五歲左右的女孩端着兩盤熱氣騰騰的菜從另一個屋子拐進來,興高采烈道:“哥, 幸好你趕上了,媽自己磨的餡兒, 做的你最愛吃的黑芝麻湯圓。”
看着女孩紅潤的臉龐, 陸白有些驚訝, 他下意識想在身上翻找出什麼東西來送給她,既然是過年歸家, 也該給妹妹帶點禮物。
女孩卻毫不在意,拉着他坐下,把桌上的菜一樣樣夾在他碗裡,勸道:“哥趕了這麼遠的路,一定餓了, 快多吃點。”
母親也在一旁不停地勸。
陸白完全沉浸在這團聚的氛圍之中, 道:“左面屋子的房頂是不是有些漏了, 明天一早我就去補好。”
忽然, 屋子外一聲炸響, 七彩的光在屋子裡衆人的臉上閃過。
“放煙花了,哥你快看!”女孩興奮地拽着陸白的袖子。
陸白擡頭, 透過窗戶上凝結的冰霜看過去,空中接連燃起一朵朵絢麗的花朵。就在一朵煙花即將熄滅之時,屋子外似乎有一道人影閃過。
陸白正奇怪,女孩突然驚恐地問道:“哥,你拿着手術刀幹什麼?”
陸白低頭一看,發現自己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手術刀,刀刃上正緩緩往下滴着鮮血,血落在純白的桌布上,浸染出一朵鮮紅的花。
他急忙把手術刀扔到桌上,但刀沿着桌邊滑落到地上,不見了蹤影。
一股陰風透進屋子裡,屋裡的燈光也乍然熄滅。屋外傳來一陣細碎的沙沙聲響。
陸白站起來,走到門口左右張望,卻什麼也沒看見。
許是自己看花了眼,一定是盯着煙花太久了,他心想 。轉過身,屋子裡卻變得空空蕩蕩,女人和女孩、滿桌的飯菜都不見了蹤影,只有幾張積了薄薄一層雪花的破舊傢俱。
“媽?小雨?”陸白慌了,在屋子裡四下尋找,可無論他怎麼走,眼前都是同樣的情形。
他推開門走了出去,煙花還在燃着,“砰——砰——”的聲響不絕於耳。陸白擡頭望着,一個高大的黑影卻擋住了他的視線。
在煙花燃起的亮光中,他只看清了來人的雙眼,那是一雙和他極爲相似的一雙眼睛。只是沒了溫度,看得人腳底生寒。
恐懼攫住陸白的雙腿,讓他逃脫不得。黑影發出幾聲獰笑,舉起一個細長的東西向他刺了過來。
陸白躲閃不及,只能下意識擡手遮擋。他從未如此害怕過。
不知哪兒來得一股力量把陸白一推,他驚醒了,先四下張望一番,沒有發現黑影。漆黑的屋子裡只有一點極暗的光線。
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之後,陸白松了口氣,抹去額上的冷汗時,模糊中看見唐軼正喘着粗氣坐在牀邊,這才知道應該是唐軼從夢中驚醒時不小心推了他一把。
他打開牀頭燈,發現唐軼的衣服早就被汗水溼透。
“小軼,你沒事吧?”陸白走到他旁邊,見他臉色蒼白,擔心道。
唐軼身子一僵,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痛苦地搖了搖頭,等呼吸平緩下來了,才道:“我睡不着了,出去走走。”
陸白忙跟着他:“我陪你。”
唐軼沒有拒絕,兩個人沿着深夜寂靜的城市道路在街邊漫無目的地遊走着,如同兩個幽靈。
沒有人說話,他們都需要一點時間從剛纔的噩夢中徹底平復下來。
走到一個開放式公園的門口,唐軼拐了進去。公園裡有一汪人工湖,此時如一隻黑色眸子隱藏在夜色之中,只有偶爾拂過湖面的輕風帶來一陣清涼。
唐軼徑直朝着人工湖走去,直到湖邊也沒有停下。
陸白嚇得趕緊拉住了他,唐軼卻拍拍他的手,示意他放心,而後指着湖邊的一塊大石頭,表示自己只是想去那裡坐坐。
陸白卻不敢輕易放手,堅持拉着唐軼,直到他坐下。
唐軼見他緊張的樣子,終於極難得地笑了笑。但那笑容就像倏忽而逝的風一樣很快消失了。
黑暗之中,陸白看不清唐軼的臉,僅靠着和唐軼呼吸相聞的距離感受着他的存在。很奇怪,在這樣的沉默當中,陸白反而覺得自己透過那不可見的軀體窺見了對方的靈魂。它遭受了巨大的傷害,蜷縮在一個封閉的角落裡,不肯再出來。
透過交握的掌心的溫度,陸白覺得自己既與唐軼心意相通,又與他隔閡千里。
唐軼突然湊上來吻住了陸白,這吻有點小心翼翼,像是試探。
陸白愣了一下,想要抓住這難得的溫存,便也湊近了給予迴應。然而兩個人都沒能從這個吻中感受到任何愛意,反而因爲兩個人的各懷心事,像是意外地發現了對方心底深處的一個隱蔽角落,它們互相對對方帶着防備,即便是在彼此身體最親密時也未曾有絲毫鬆懈。
吻在沉默中結束了。
唐軼把手從陸白手中抽出來,道:“我們回去吧。”
陸白回想起唐軼向他表明心意那天,在天台上,無論怎麼掩飾,他知道,彼時兩個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擁抱對方。不去在意那些已經有過的秘密和可能到來的傷痛,僅僅是簡單地,愛着對方。
可現在,衝昏頭腦的衝動猛然褪去,揹負秘密的變得沉重,遭受傷痛的愈加敏感。他們都開始迷失方向,不知道要怎麼再次靠近,因爲那個註定的結局會帶來的痛苦已經讓他們再難以承受。
兩個人一前一後默默走向出口,旁邊的一個涼亭裡突然燃起一團火光,一陣吵鬧聲打破了這裡的安靜。
幾個醉酒的年輕人在涼亭裡擺了個鐵桶,點燃了桶裡的木柴。一個年輕人把酒瓶一斜,瓶裡的酒灑進火裡,讓火勢猛然加大,躥起一道一人多高的火光。
周圍的人發出興奮的喝彩聲。
唐軼停下腳步,臉色在在火光躥起的一剎那變得煞白,雙眸裡映着深深的恐懼。陸白還未來得及反應,他就如豹子一般向涼亭衝了過去。
他把幾個年輕人推得四仰八叉,一腳踢翻了鐵桶。陸白瞭解唐軼的恐懼,因爲這樣的情形也讓他在第一時間想起了那晚倉庫的大火。
醉酒的人被攪了興致,罵罵咧咧地爬起來,撿起一根少了一半的木棍朝唐軼揮了過去,早已陷入恍惚的唐軼根本不知躲避。
陸白奔過去,把他護在懷裡,木棍帶着灼熱的溫度打在了他的後背。
布料燒焦的味道瀰漫開來,陸白踢開一個人,在混亂中護着唐軼躲避那些人近乎瘋狂的進攻。
唐軼像是終於反應過來,他拽住一個人的手臂往後一扭。那人痛呼出聲,不及掙脫,肚子上又捱了唐軼一腳。
這個人算是一時半會爬不起來了,唐軼發了狂似的把剩下的三個人一一打倒,順手撿起地上最後一根還在燃燒的木棍照着其中一個人的頭就要劈下去。
那人趕忙求饒,卻大着舌頭,話也說得含糊不清。
跳躍的火光中,唐軼看清了那人的臉,不是他記憶中的那兩張面孔。即便那個時候那兩個人躲在車後,但唐軼還是在簡單的一瞥之後就永遠記住了他們。
從短暫的暴怒之中清醒之後,唐軼扔下木棍,扶着滿頭冷汗的陸白快速離開了。
走到有路燈的地方,唐軼看清陸白背後被燒焦的地方,忙要解開他的衣服查看。
陸白扭身躲開了,勉強衝他笑笑,道:“我沒事,你先回去吧,剛醫院有個緊急病人,我要過去一趟。”
唐軼還想再說什麼,陸白已經先行匆匆走在前面,回到公寓樓下時,直接開車離開了。
看着陸白的車消失在遠處,沒來由的一陣恐慌讓唐軼感到煩躁不已。他失去了對情緒的控制能力,他下意識躲避陸白的靠近,卻又害怕他的遠離。
他不想回到公寓裡的那個小小的空間,乾脆換了方向,朝公安局去了。
陸白自然沒有回醫院,而是徑直回了家。
脫了衣服扔在沙發上,後背的傷口傳來一陣陣刺痛,陸白沒心思去處理它,反而進了浴室,讓冷水澆頭全身。
雖然是夏天,但水的涼意還是刺激得陸白一個激靈,思緒也慢慢清明。
唐軼病了,他很清楚,因爲他也曾生過這樣的病,時至今日也未曾痊癒。
從最開始意識到唐軼出現問題的時候,陸白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讓他去治療,可真正看到童湘的資料時,他又猶豫了。
唐軼是個警察,是正義的代言,他的存在意味着光明永不會消失。可陸白,是生活在黑暗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