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琿之前和趙寒山接觸不多, 印象裡他只是個脾氣很臭的鐵血警察,但今天見他處理這些事的方法和態度,才明白自己實在是存了偏見, 也終於知道爲什麼父親這麼欣賞他。
趙寒山讓唐琿先回去, 自己會先借着今天的事找唐軼談談治療的問題, 如果他不願意, 再讓唐琿出面。
唐琿跟唐軼打了個招呼就走了, 唐軼沒有多大的反應,默默等待着一場暴風雨的降臨。
然而趙寒山並沒有如意料中的那樣對他大聲呵斥,只是語氣嚴肅地責備了兩句之後說道:“跟我來。”
唐軼疑惑地跟着趙寒山一路來到了訓練場, 趙寒山扔給唐軼一副拳擊手套,自己戴了一副, 道:“你不是心中有氣嗎?今天就把它全都發泄出來, 知道發完爲止。”
唐軼遲疑着不知道是否應該這麼做, 如果趙寒山簡單直接地處分他,他或許還會安心一點。
趙寒山看出他心中所想, 道:“你打人的事隊裡該怎麼處置就會怎麼處置,但不是現在。怎麼,今天打那個人的時候不是很有氣勢嗎?現在怎麼蔫了?來!”
唐軼仍在猶豫,趙寒山擺出架勢,目光森然, 冷冷道:“唐軼, 別讓我更瞧不起你。”
唐軼身子一震, 終於把手套戴上, 大喝一聲, 遞出拳去。
兩個人交手以後,除了出招時呼喝兩聲外都沉默着沒有說一個字, 但兩個人都感覺得到,唐軼心中壓抑的所有複雜情緒都化作了手中的力量,變成肢體相撞時的聲響在房間裡迴盪。
唐軼當然仍不是趙寒山的對手,二十分鐘下來,他早已渾身大汗,呼吸和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着,臉上被打中的地方已經紅腫。
但趙寒山像是沒看見似的,依舊引導着唐軼向自己發動瘋狂的進攻。終於,趙寒山露出一個破綻,唐軼趁機一拳搗在了趙寒山腰間。
趙寒山悶聲不語,在唐軼未及收拳的一瞬間,拳頭就向唐軼臉上揮來。
唐軼感到耳邊一陣風,知道這一拳力道極大,若自己捱上,只怕短時間都爬不起來。但他沒有躲閃,也來不及躲閃。
然而,在拳頭離唐軼臉頰只有分毫的距離時,趙寒山停下了。
唐軼不解地望着他。
趙寒山收了攻勢,把手套往旁邊一扔,道:“今天到此爲止了。”
唐軼跟着他走到一邊坐下,一番汗水的揮灑之後,心裡果然暢快了不少。但那塊一直壓在心上的大石卻沒有變輕分毫,反而更加重了。
趙寒山用不容商量的語氣道:“我讓你妹妹聯繫了一個心理醫生,等約好了時間,你就去和她見面。”
“我……”唐軼想要否認,他沒有生病,他只是……
後面的話,唐軼也不知道怎麼說,他知道自己出了問題,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問題,也不願承認。
趙寒山打斷了他的話,道:“唐軼,別這麼矯情,你以爲只有你一個人失去重要的人?不說遠的,就是你身邊的同事,有多少是沒有失去過珍視的兄弟和朋友甚至是愛人的?”
唐軼無法辯駁,垂下頭等着趙寒山接下來的話。
但趙寒山話題一轉,忽然講起了故事:“五年前,我在警隊剛做出一點小成績。那個時候,我充滿了熱血衝動,一心想要多立功。我有個最好的朋友,他永遠和我站在一起,無論是多危險的任務,無論我的想法能不能得到領導的同意,他永遠都支持我,從來不退縮。
“他對我來說,不僅僅是知己好友,也是親人。可那一次,明明是一次太簡單不過的任務,我們都習以爲常,還打算任務結束之後一起去喝酒,因爲那天,是一個人的生日。”
趙寒山沒有說是誰的生日,他只是繼續講着:“任務即將結束的時候,我們分頭去檢查,看有沒有落網之魚。嫌疑人並沒有什麼殺傷性武器,但我卻聽到了一聲槍響。等我跑過去的時候,發現他躺在地上,刀子插在他腰間,血染紅了半身。可他還指着一個方向,跟我說‘追’。
“如果是放在以前,我一定毫不猶豫追上去,因爲我們都曾經負過傷,但每一次我們都能痊癒,再次投入到工作之中。但那一天,我有一個直覺,他不會再回來了。我留在了他身邊,想給他止血,想告訴他,等他好了我請他喝酒。
“可他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人上了救護車,走到半路就沒了……”
趙寒山的語氣聽起來輕描淡寫,可他要怎樣壓抑住悲傷說出這番話,唐軼可以想象。
趙寒山頓了許久,才又重新開口,道:“從那以後,我就一直責怪自己,如果我當時和他一起去,如果當時去那邊的是我,如果……我設想了無數種可能,無數種能讓他活下來的可能。但沒用,他永遠不可能回來了。”
那麼,唐軼在心裡想着,你是怎麼走出來的?
趙寒山很快解開了他的疑問。
“你知道那天是誰的生日嗎?”趙寒山看着唐軼,眼中是複雜的情愫,但這情愫並不是對唐軼,而是他口中的那個人,“是鍾聞的,他是我朋友的表弟。”
唐軼大吃一驚,也恍然大悟。難怪,難怪他曾在鍾聞眼中看到相似的傷感,難怪他會讓自己去抓住短暫的幸福。因爲他知道,一旦錯過,就意味着永遠失去,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了。
“你,”趙寒山指了指唐軼,道,“你的愧疚不止對潘浮光,還有對陸白的,因爲那天他也差點死在那兒。因你一個人的執念,不僅沒能救出想救的人,還害得另一個人爲你冒險,這就是你爲之痛苦的原因。
“我也一樣,那個時候,我後悔沒能救回朋友,也愧疚於讓鍾聞失去了至親。可是,”趙寒山擡頭看向遠處,眼中是難得的柔情,“我沒想到的是,在我最痛苦的那段時間裡,一直陪着我的,也是鍾聞。”
唐軼露出會心的笑容,他一點也不意外,鍾聞看似從事着一份最無情的職業,但實際上也是一份最足以慰藉人心的職業。因爲他能夠聆聽死者未能說出口的話,能夠找出真相,爲已逝之人伸張正義。
也許正是因爲如此,他的身上,也總有一份如春雨般潤人心田的溫暖,大概也是這份溫暖,纔將趙寒山拉出痛苦的深淵,並且走進他的心裡。
趙寒山還在娓娓述說着:“他跟我說,我們每天都在見證別人的死亡,有的時候都已經麻木了,直到同樣的事降臨在我們身上,我們才發現原來自己仍然會心痛。但我們也早該做好準備,有一天,我們當中的某個人可能會突然離開。我們都盡了最大的努力,不必爲誰的死負責,誰都不是神……”
趙寒山停了下來,還有一些話他並沒有說出來。
那天下午,夕陽照亮瞭解剖室的走廊,透過一扇狹窄的窗戶,給解剖臺上的屍體都賦予了一層溫暖。
鍾聞面朝着陽光的方向,說出了那番話。他在安慰趙寒山,卻沒發覺自己臉上的眼淚在陽光中泛着光。
他說完後,扭頭看着趙寒山。兩個人彼此默默注視着,清楚地看見對方眼中閃爍的淚光。是自那一刻起,趙寒山愛上了眼前的人。
“如果你還想爲潘浮光報仇,如果你不想讓他白白犧牲,”趙寒山平復了情緒,語氣變得冷靜而嚴肅,“那就強大起來,去治療,去成爲一名合格的警察,去抓住兇手,而不是每天用愧疚懲罰自己,讓自己變得狼狽不堪、一塌糊塗,毫無用處。
“如果你無法承受這些,你就沒辦法當警察。如果你連自己都戰勝不了,你還指望打敗誰?還有,心理治療不是什麼羞恥的事,你摔倒了,所以你需要一個柺杖。但等你恢復了,你的腳下會更穩,你會讓自己不再需要它。
“如果你覺得你做不到,或者爲自己不需要這麼做,就想想是否有別的人值得你這麼做。別讓陸白白救你一條性命,他不是爲了讓你活着自暴自棄的,你是他男朋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趙寒山說完,轉身向室外走去,到門口的時候,忽又扭過頭來,道:“唐軼,別讓我再瞧不起你,無論你想不想當警察,只要你穿着這身制服一天,你就要對得起它。”
唐軼心中凜然一震,原來趙寒山什麼都知道,卻什麼都不說,他耳邊又響起潘浮光的呼喊:唐軼,快跑!快跑!
他怎麼能就此倒下,無論前路多麼艱難,他也應該爬起來,拼死跑到終點。這纔是潘浮光想要看到的吧。或許,也是陸白想要看到的。
他站起來,挺起了胸膛,深吸一口氣,在白日的最後一點余光中,走了出去。
市中心醫院裡人流如織,繁忙景象一如往常。
陸白暫時結束了工作,但他不想讓自己閒下來,便在辦公室裡騰出一塊地方,拿一塊人體模型練刀。
然而刀口切下去,卻怎麼都不像樣。昨晚的那個噩夢仍在影響着他,夢裡的那個黑影如同鬼魅一樣,跟着他出了夢境,影響着他的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