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自打開朝以來,但有徵伐,向來是授此銜於宗室,令以領兵,然宗室諸王之中,個個識得時務,並沒有那等不智的,既是曉得皇帝向日裡便重歷練阿哥們的心意,還偏去違逆,那豈不是自討苦頭?又兼着上意未決,這便使得這一衆等得心焦的阿哥們,八仙過海,各顯各的神通。胤祥之憂,便是憂在此處,他多少能猜到胤禛一二的心思,知他許也是躍躍欲試,方纔勸了這一句,眼見胤禛探究的目光轉來,胤祥眼神只一接觸,便略避了開來,寞然道,“有時候,局外人約莫看的更清楚些。還是我前說的因由罷,打從倉津那會子來,我便做此想。如今蒙古諸部鬥得夠了,皇阿瑪用兵之意已成定局,但若循怹老人家的前意,這仗兩三年內打的完則罷,若打不完……君父年高,萬幾不測,豈能相顧?四哥你想,拉藏汗的子嗣傳繼,皇阿瑪爲什麼就生出瞭如此感慨,換了自己身上,又豈能沒有這些顧慮?”胤祥停了言語一嘆,跟着又自失一笑,“自然,能獲皇阿瑪青眼,當得一回大將軍,也算平生無憾了。四哥是心高之人,盼莫要計較這一城一地之失纔好,弟弟韜晦了這些年,眼下也只盼着四哥好!”
胤祥是頭一回與他說的如此直白,此刻眼中也盡是誠切,然胤禛望着他的目光,卻心生微瀾。儘管他所想與胤祥如出一轍,卻終有些不捨,心底下也熱火的緊,可胤祥那最後一句,直戳中他心底之私,思量一發,他終究還是尷尬笑了笑,並沒有應承他的話,“你多心了。那日在御前,我不過就奏了句‘策妄居心叵測,揹負聖恩,自當用兵撲滅,以彰天討。’除卻這番公心,並沒有別的意思。旁人要爭,就隨他去罷,我自安於本份。”話雖如此說,胤禛心中卻仍不免生出一絲涼意,不知從幾時起,胤祥這看人誅心的功夫,也甚類皇父了。
稍默了一刻,胤祥似想起了什麼,神色亦是慎重:“若就西寧戰事而言,朝廷大軍若分由川、陝進藏,大軍糧草、輜重襄辦轉運的差事,自然着落在年羹堯、雍泰他們兩個督撫的身上,亮工若能擔待下來,自是殊功一件啊,四哥很應勸勉他些。再說,他一個少年高就、外膺封疆的人,地方上素來又是看碟下菜,以他的出身,下面必是敬他如神明似的,再兼着亮工脾性上不乏驕慢,若是四哥總要拿些家下的規矩責他,他雖面上低頭,也未必心服不是?”胤禛稍皺了皺眉,卻是不願在這上頭多說,他在些許事上的所思所爲,並不是胤祥所能洞悉的,這對待年羹堯便是其中之一。胤禛是以並不置可否,便又另尋了話頭,斂容遲疑着道,“我總覺得,此番二哥也去爭這大將軍位,似乎事有蹊蹺。”
胤祥卻是不以爲然,“皇阿瑪屢有明發上諭,太子之位再不會與他,如今是人人皆知事不可爲,偏他總不死心。依二哥向日行事,識人不明又偏聽偏信,好容易逮了這麼個機會,受人稍一挑唆,又豈有做不出來的?”言下一頓,胤祥不禁眉心忽地擰起,繼而那眉角上的鋒棱一舒,兩道劍眉挑起,望向胤禛問道,“莫非……四哥是疑八哥他們做的?只是……”
胤禛搖搖頭,“我並沒有證據,自然不會妄言。”胤禛不經意地自捶着雙腿,邊道,“只是你想,這回事發,原是阿布蘭告普奇遣人與廢太子暗通消息,廢太子囑託普奇保舉他爲大將軍,這周遭的內情可說的過去?起初在巡幸途中,太子當衆打的人頭一個就是普奇,再後來皇阿瑪突廢太子,押解回京,內外皆是所料不及,老大老八在京裡,夥同張明德等人謀刺太子一事這才敗露,那個江湖術士不就是普奇受命引薦給老八的?難不成普奇兩頭賣好,於太子處,又不計前嫌…”
“怎麼?竟是這樣!”胤祥驚呼一聲,康熙四十七年他於中途便被皇父拘禁,一直羈押在宗人府空房,及至後來皇父有旨赦他出來,胤褆被圈禁、胤禩等謀奪儲位皆略有所聞,只那段日子他身心俱疲,往日更不堪回首,自然懶怠着不去問胤禛那些兄弟之間的腌臢事,是以這段隱秘他並無從知曉。如今牽起心中舊痛,胤祥便又一一想起這些年冷眼瞧見的事體,重重一聲冷哼,“那如此說來,必是他們無疑了?皇阿瑪尚在,他們就自以爲可將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麼!”
胤禛擡頭看了一眼胤祥,見胤祥只是冷笑,皺了眉道,“我不好說這事就一定是老八他們給廢太子下的套。照你所言,二哥是受人蠱惑,行事操切也在情理之內,但一應事由總歸與他們脫不得干係。”繼而胤禛面上又帶出幾分困惑之色,“我只是想不明白,老八如今已是一身的不是,去年歲末那兩隻斃鷹,險些就教皇阿瑪圈了他,如今處境亦是不佳,竟還敢做的如此昭然,當真被一個大將軍的名位全然衝昏了頭麼?實實的不合情理啊……”
無獨有偶,此刻與胤禛有着一般想頭的還有一人,這便是胤礽之師——王掞。
王掞府邸坐落在城西,這一處官房,還是十幾年前他初爲皇太子師時康熙下賜與的,到如今,卻尤顯落寞。長巷裡,一輛深青色的馬車靜靜地停在側門口,從晌午直到日暮,駕車的小廝依言候着不欲長待的自家主人,卻久久不見出來,不由歪靠在門轅上昏昏欲睡,間或腦袋猛地一沉驚醒過來,隨後望了望毫無動靜的門房,便又百無聊賴地拍了拍馬身,繼續去會了周公。他不知道,他家主人並非是在裡頭與人相談甚歡,走不是留也不是,兩難之中,直恨着今日就不該來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