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堯此刻的心情異常複雜,臉色卻平靜地像是去赴朋友的飲宴。他端坐在馬上,任着馬兒一路小跑着,間或瞟一眼旁邊的兩名隨從侍衛。
他清晰地記得一個時辰前,自己去康熙的御帳陛辭之時,康熙竟然賞座,又迂尊降貴地親手將一件黃馬褂披在了他的肩上。康熙親切的注視讓年羹堯的心都幾乎跳出了胸腔之外。康熙像是囑咐自己的子侄一般,柔聲道:“四阿哥極看好你,朕關注你也有些時日了。你爲人踏實,又不避艱難。好好辦了這趟差,平安的回來。”這幾句話不吝於一壺醇酒,年羹堯的心思頓時變得滾燙。他馬上離座跪地道:“奴才必然幸不辱命。”離帳之時,腰板挺的筆直,臉上更添了幾分剛毅之色。年羹堯並沒有在康熙面前說得太多,他知道此時就算是口吐蓮花,未必真就得了賞識,莫如真的妥妥帖帖的將差事辦下來。他不禁暗想,弱冠之年便得了件連尋常督撫都難求得的黃馬褂,也許將來,自己超越自己的阿瑪的想頭不再只是做夢了。
又跑了一個時辰,估摸着離葛爾丹的營地不到兩三裡地了,年羹堯便住了馬,將冠帶緊了緊,此時,他不禁有些莞爾,此時自己不過纔是個鏤花銀頂子,怕是等一會葛爾丹會大吃一驚的。想到此刻,他又有些狐疑,怎麼到此時還不見葛爾丹的暗哨?難不成這位準噶爾梟雄真就如此託大?年羹堯微微搖了搖頭,葛爾丹這次只怕是死無葬身之地了。
三人默默地又約莫走了一里地,纔看到百餘丈外有隱隱綽綽的人影。年羹堯一時間背脊有些緊繃,小聲道:“兩位大人,前面便是敵營了。此去幹系重大,二位便要委屈一下。”
兩名侍衛雖然只是藍翎子,卻都是正六品。論品軼職分,自是遠遠高過還未授予官身的年羹堯。可是年羹堯現在說起來是欽差正使的身份,加上身上的黃馬褂,以及他與四阿哥之間的關係,讓兩名侍衛從始至終都對他恭恭敬敬。此刻侍衛富雲在馬上略一躬身,道:“年大人客氣,我們兩個唯大人之命是從便是。”年羹堯微微一笑,抱拳做答。三人同時催馬向前。
果然,只再走了一小會兒,前面便衝過來一隊人馬,看服色,正是葛爾丹的騎兵,足有二三十號人。到了近前,便將三人團團圍住。
聽到來人的呼喝,年羹堯不免皺了皺眉頭,他雖然略通蒙語,畢竟還只是半瓶子醋。相伴另一名侍衛巴音圖正是一名蒙古漢子,此刻自然而然地解了圍,揚聲用蒙語道:“我等乃天朝博格達汗欽差使臣,特來傳諭給你家汗王。快些頭前帶路!”來人之中似小頭目模樣的一人明顯愣了一下,他將馬匹向前帶了幾步,細細打量着面前三人之中居中的年羹堯。年羹堯脣上此時不過纔有細細的一層髭鬚,眼瞧着不過纔是一名剛剛退去些稚氣的青年,不由得放肆大笑。富雲及巴音圖都漲紅了臉,巴音圖更是手慢慢向腰間的刀柄摸去。年羹堯雖不做聲響,眼神中突然寒光一閃,生生讓那人的笑聲低了下去,年羹堯馬鞭向前一指,肅聲對着那名小頭目吩咐道:“頭前帶路!”語氣像極了是在吩咐自家奴才一般。
對方雖然聽出了這層含義,卻也敢怒不敢言,只是號令手下在行進途中把年羹堯三人牢牢圍在當間。
待到達葛爾丹營地,營前已經黑鴉鴉面對面站了兩隊準噶爾的兵士,看聲勢,足有一兩千人之多。不等年羹堯駐馬,這批兵士便一用力地撞擊彎刀,一面嘴裡不住大聲的呼喝。年羹堯冷冷一笑,心道:“就是些虛張聲勢罷了。不過,葛爾丹在不過短短一刻之間便能整肅大軍,倒也不愧是個梟雄。”本來年羹堯倒是準備下馬步行至葛爾丹大帳,此時卻變了主意,轉頭低聲吩咐了巴音圖幾句。巴音圖心領神會,待喊聲稍滯,便提足了中氣,高聲道:“上朝欽差使臣到,着厄魯特蒙古部親王葛爾丹速速前來迎旨!”一連喊了三次。此語一出,人羣之中便漸無聲息。其實,葛爾丹做了方纔這麼一齣戲,就是想給年羹堯一個下馬威,而年羹堯如此爲之也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葛爾丹曾經接受康熙的敕封,所以,巴音圖便不稱葛爾丹爲汗,只稱其爲親王。葛爾丹既然承着王爵,照規矩,就應當出迎聖旨。年羹堯就以此將了葛爾丹一軍。
果然,又過了一炷香的功夫,便見營內走出一行人來,爲首的一個四十歲上下,紫貂蒙古皮袍,雪貂的尖頂圍帽,身形幹練,眉目之間有着類似鷹隼一般的凌厲。他離着年羹堯還有四五十步時便住了步子,目光直直地逼視過來。年羹堯料定這便是正主兒葛爾丹,面上便帶了幾分笑意,乾脆的落鞍下馬,帶着兩名侍衛不急不緩地走到面前。立定之後,道:“皇帝口諭,親王跪接!”
葛爾丹望着在自己目光壓力之下仍然神色自若年羹堯,心中暗歎:好一個青年才俊,若是某以後奪了江山,不知能不能有這等的臣子輔佐於某。”口中卻不鹹不淡道:“漠北苦寒,某這幾日得了風溼,膝蓋彎不得,就站着聽罷。”
年羹堯卻只一笑,道:“如此也好。皇上口諭:‘葛爾丹身爲藩臣,不守信諾,擅開兵事,爲生民之不利。朕授天命而親討之,若爾等果悔前愆,能來歸命,朕不分異同,無不豢養,俾得其所。若猶迷而不從,朕之天兵便爲爾所設!’”宣罷,徑直看向葛爾丹。
葛爾丹聽罷,面上陰晴不定,嘿然不語,半響,才道:“你倒是膽大,居然敢在某面前說這等大話?”
年羹堯此時對着葛爾丹一揖,道:“王爺此話差矣。羹堯奉的是聖命傳旨,何來大話一說?”
被年羹堯如此駁斥,葛爾丹面上有些下不來,道:“你就不怕某現時就殺了你?”
年羹堯啞然失笑,道:“王爺自然是可以殺了我。不過,王爺您可得思量清楚,羹堯此來,可是來給王爺一條出路的。否則,王爺明日便得對抗二十萬天兵。”
“什麼?”這時的葛爾丹纔是真的大吃了一驚,連忙問道:“你說明日?”
年羹堯此時口氣雖然謙遜,腰板卻挺得筆直,道:“正是。皇上已親率二十萬大軍,就駐紮在六十里外,大軍朝發午至,戰與不戰,就等王爺的回話了。”
葛爾丹極力壓制心中的波瀾,悻悻道:“某何來擅開兵事之舉?博格達汗親征,太看得起某了吧。再者,某也有十餘萬軍,更有羅剎的鳥槍兵與某同行會獵。只怕博格達汗胃口再大,也一口吞不下某罷。”
年羹堯聞言哈哈大笑,直笑得葛爾丹面上變了顏色才稍止,道:“羅剎鳥槍兵何在?羅剎皇帝彼得早就上書皇上,再不與王爺一兵一卒,一槍一彈。王爺還真是會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