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是夜。胤禛命在東院正屋之中設了兩席家宴,無外乎就是福晉烏拉納喇氏,側福晉李氏,庶福晉耿氏、宋氏,再有便是五歲的長子弘暉,七歲的長女珞蓉。難得年羹堯也來了,便令與席。
胤禛上首坐了,年羹堯打偏陪着。因有年羹堯這個外客,一應女眷坐了另一席,中間以紗幔隔了。弘暉本來與福晉同坐,可胤禛最愛他,特地喚了他上前來。弘暉長得虎頭虎腦,濃眉大眼,不似胤禛年幼時清秀,倒有幾分像十三阿哥胤祥。雖說屋內生了炭火,烏拉納喇仍是怕弘暉凍着,在他銀紅福字鍛麪皮袍外又加了一襲銀狐翻毛的坎肩,直把弘暉熱得小臉通紅。
來到胤禛身邊,弘暉打了個千,朗聲道:“兒子恭祝阿瑪福壽安康!”胤禛立時便是笑容滿面,待弘暉起身,便一把將他抱在膝上,看兒子熱得着實辛苦,便自己將他的坎肩脫去,又從箭袖之中取出一方帕子,細細把弘暉額上的汗拭了去。又自顧自逗弄着弘暉,直把弘暉引得呵呵直樂。這一幕,倒把年羹堯看得有些愣神。無論皇家民間,從來都是講究父教甚嚴的,父待子如見仇寇,非訓便是責;兒見父似老鼠逢貓,向來能避則避,幾曾見過如這般親暱?胤禛看出年羹堯的驚異之色,微微收了幾分笑意,道:“父子間照說就是個緣分,百年不過修得同船渡而已。對着兒子,何必生生擺出一份兇相來?弘暉生於皇家,落草便是重重規矩圍着,難得還有幾分少年天性,我不想再拘着他。”年羹堯聞言卻是一樂,道:“恕奴才妄語,奴才剛識得主子時,主子也不過總角的年紀,端得老成……。”見胤禛面上露出些亦喜亦悲的顏色,年羹堯便適時住了口。
他哪裡知道胤禛的心思。胤禛兩世爲人,活到如今,加之起來都快一個甲子,十年之前,也是半百的年歲,便再想掩飾,閱歷的影子總會時不時地浮將上來,想不老成卻是不得。再者,因知弘暉最終並未在史上留下顯名,揣測此子大約也是夭亡的命,雖期盼着能有個不同的結局,卻始終心中有些忐忑,由不得平日裡更寵着弘暉一些。只是心中的這些盤算,又怎能道與他人聽。
胤禛喂着弘暉吃了兩口鹿脯,見他忸怩着想要回到烏拉納喇那裡,便輕撫了撫弘暉的放他去了。轉目再看年羹堯時,總覺得他今日似有些不同,像是心中有事,卻又遮遮掩掩地難以言表,便執杯在手,道:“這壺玉泉酒是皇上前些天賜下的,頗爲難得。爺不把你當外人,今兒算是皇恩均沾。”年羹堯連忙起身一躬,道:“奴才怎敢勞主子敬酒。漫說四爺是奴才正經的旗內本主,只主子待奴才一家的恩遇,奴才便是粉身也難報萬一。”胤禛聞言只一笑,示意讓年羹堯坐了,才道:“話怎麼說都不妨,爺看中的卻是本心兩個字。”
年羹堯心頭一震,躊躇了一番,才道:“主子適才說奴才不是外人的話,着實讓奴才羞愧。奴才心內真有一樁事體,本想稟告主子,卻又不知如何張嘴。不是奴才自外於主子,確是這事兒讓奴才犯了思量。”
“哦?”胤禛稍揚眉頭,將酒飲了,隨手將酒杯放下,道:“既不自外,便說與爺聽聽。若是不相干的,爺只當閒話來聽,若是有干係的,爺這肩頭,好歹也能幫你擔些個。”胤禛語氣雖淡,卻讓年羹堯聽着有股暖意。年羹堯略作思忖,便小心道:“主子如此說,更讓奴才無地自容了。奴才…。”嘆了一聲,道:“前幾日,揆敘請奴才過府,言詞間似有些拉攏的意思。”
“揆敘?”胤禛面上如常,心中卻有波瀾。揆敘是明珠此子,與大阿哥胤禔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揆敘聽聞近幾年與胤禩也頗多往來。因揆敘與其兄納蘭性德一道皆以才學著稱,兩年前揆敘擢升翰林院侍講學士,並擔着經筵講官的職事,風頭正勁的當口。甚至有說辭言他藉着在清流之中的名聲暗底下爲胤禩拉攏人心。可年羹堯早已是自己的人,胤禩和揆敘不會不知道罷,如今竟然挖起了自己的牆角?
見胤禛不語,年羹堯又道:“因揆敘伺候着擬撰旨意的差,他把奴才喚去,特意和奴才透出口風,說是有個吏部給事中馬士芳,藉着湖北大計,參了奴才父親一本,彈劾奴才父親徇庇老病廢弛之布政司任風厚,使其不入大計。”頓了一下,年羹堯又道:“按着揆敘的說辭,他素來知道奴才父親官聲甚好,有心在皇上面前替他開脫一二。只近來皇上似乎對吏治之腐頗爲着惱,他也只能尋機而爲了。”
胤禛不動聲色,看着年羹堯將自己的杯中又注滿了一杯,道:“這無非是些便宜話兒而已。皇上英明睿智之主,豈是他一個臣子能左右的?再者,你父親巡撫一方,職高位顯,沒有人蔘才叫咄咄怪事。要照爺說,皇上斷不會因此而罪你父親,多半批了要其明白回奏。你自征剿葛爾丹以來,也曾隨侍皇上身邊,皇上什麼稟性你當略知一二。遇着這種事,皇上總想着要給老臣一些面子,哪一次不是謹慎處置?揆敘這一份順水人情,倒當真是打的好盤算。”
聽出胤禛的話音,年羹堯忙不迭頷首道:“主子說得極是。奴才當時就同他說,奴才父親深受皇恩,斷不會做出這等糊塗事體。既有人蔘了本,皇上處自有明斷,奴才斷不敢私自請託。”年羹堯並不敢將實情全部和盤托出說與胤禛聽。他當時哪裡有這般義正詞嚴?
別的暫且不提,揆敘經筵講官的職分,與他是正管。康熙三十九年年羹堯殿試策論寫得有些偏題,黃榜一發,竟是三榜最末,勉強沒有落了孫山。同進士出身,按制授了翰林院庶吉士,正巧由揆敘教授。再過幾月,便是朝考,若得優等,便能留館而授翰林檢討。過不得幾年,只要仔細當差,由檢討而侍講,繼而可期內閣學士,立時便可平步青雲,拜閣封相也就是熬年頭的事!此時年羹堯怎麼會貿貿然得罪揆敘?而何況,揆敘的話音之中透出不少對年羹堯的欣賞之意,言裡言外的都是要保舉年羹堯的音兒,最末,似乎戲言一般,竟說若得如年羹堯一般青年才俊爲半子,平生無憾矣。念及揆敘未出閣的女兒,年羹堯纔不信他只是玩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