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山蒼翠,殘陽如血,泛着金光的河灘上浪花四濺、童聲喧鬧。
對於穿着花裙子在淺灘上撲騰、嘻鬧的幾個小不點來說,現在的日子是她們自有記憶以來最快樂的,能穿漂亮的衣服、吃好多好吃的零食、還每天有肉有蛋吃。
放了假,還要每天早上七點起牀背書,上午、下午、晚上各做一個小時作業?
沒事,只要有漂亮衣服、好吃的、好玩的,多做點作業、多背點書怕什麼?反正五哥哥說了,只要考上大學,以後到了大城市裡,還有更多漂亮衣服、好吃的、好玩的呢!
站在水潭淺水處洗菜的嬸嬸們也很滿足,嫁到李家十幾二十年來,就數今年的日子過得最舒心、高興了。老公每個月在工地上能賺四百多塊錢,自己販菜每個月也能賺三四百,還能照顧到家裡的田土咧!
哎,就是學校的工程快做完了,以後這樣的好日子難遇嘍。不過也沒事,以後有傳民帶着大家在工地上有長期活幹,一個月賺四百多塊錢還是穩穩當當的。四百多塊錢啊,聽說中學的老師也一個月只有三百多塊呢。
可不遠處也在洗菜的三母子不高興,三人臉上都陰沉沉的,牀上躺了一個、牀邊跪着兩個,讓她們母子三人心裡象壓了塊大石頭。她們的菜少、人多,一會洗完了那幾十斤菜,又生氣又心疼的大嬸陰着臉地挑着菜走了,李家德兄弟又去幫堂嬸們洗。即使他們母親有時會跟嬸嬸們口角,可他們兄弟卻極得堂叔伯嬸們的寵愛,因爲他們不但極會讀書而且從不摻和大人的事,對每個長輩都很有禮貌,還經常力所能及地幫幫忙。
山裡人很看重長幼尊卑,今天的事幾個嬸嬸也很生氣,見兩個懂事又會讀書的侄子耷拉着臉,紅英嬸沒話找話道:“三伢,縣裡不比在家裡,沒錢用了,就去工地上問你伯伯、叔叔要,曉得不?”
“這這”
李家道的支唔,引來紅英嬸在他後腦勺一巴掌,“這這什麼?你們兩兄弟不比大伢、二伢,你們是有良心的伢子,伯伯嬸嬸供不了你們讀大學,一點零用錢還會少了你們的?”
早熟的李家德應了一聲,“謝謝嬸嬸”
“這就對了嘛。三伢,到了縣中讀書,要照顧好家德,他比你更小,曉得不?”
“哦”
這下李家道答應得挺快,讓篩完沙正準備下河拉網捉魚的李家明聽了暗樂。看來三哥心甘情願地給只比他小一歲的四哥當傭人,除了兄弟情深之外,還有長輩們不停的說教,讓他覺得這是天經地義的。
…………
這年頭河灘裡的白條魚、耙子魚再多,也禁不住李家明他們每天拉網、放網捉,幾個伢子帶着幾個小不點沿着河灘一路下,等他們捉到一兩斤各種雜魚,又在幾個水潭裡放好定置網時,已經日落月升了。
皎潔的月光撒在河裡泛出銀光,已經玩累了的四個小不點,穿着溼漉漉的花裙子,趴在哥哥們的背上還在討論河灘上的魚爲什麼越來越少了。
“哥哥,你說爲什麼?”
呵呵,天真爛漫的小妹,還以爲河裡的魚捉不盡的呢。李家明笑着解釋了一遍,揹着妹妹回家吃飯。
回到家裡,二嬸她們已經炒好了菜,接過收拾乾淨的餐條魚又煎好、炒好,大家也換好了衣服準備吃飯。性子更柔和一點的茶菊嬸,拉着李家明指了指大伯的臥室,小聲道:“家明,他們都跪六個多鐘頭了,讓他們起來吃飯吧?”
正接過細狗遞過來的飯的李家明,看了眼牆上二伯新買的石英鐘,確實六小時過了二十多分鐘,這才吩咐道:“毛砣、細狗,你們去把大伢他們扶起來吃飯。毛伢,幫他們盛碗飯。”
“哎”,剛端上飯碗的毛砣、細狗興奮地放下飯碗,到大伯房裡將兩條死狗樣的大伢、二伢半扶半拖了過來。
跪整整一下午,李家明沒跪過,但他看大狗伢、毛砣跪過。聽他倆傳授經驗,剛開始沒什麼,半個小時後膝蓋開始發麻,不管你如何偷懶,最後整個人都會發木。看他們這樣子,不但精神頹唐而且背都彎了,還是平時跪得少,纔會連腰都直不起來。
“毛砣、細狗,你們扶他倆走一陣。”
“哦”,兩人正高興的臉耷拉了下來,扶着手裡兩個混蛋堂兄在堂屋裡轉起圈圈來。十幾分鍾後,等大家都吃完了飯,李家明才叫停,讓他們也過來吃飯。
李家人少,大公公、二公公又死得早,要靠長兄長嫂拉扯弟弟,三公公在世時定了家規,除了各自房裡的長嫂外,男人說話女人不得插嘴。現在是三房裡的家事,紅英嬸她們吃完飯,就帶着幾個小不點走了,連想看熱鬧的毛伢、告伢都被她們揪着耳朵拉走了,堂屋裡只剩下李家明他們幾兄弟,還有虎着臉坐在那的兩位堂伯(叔)。
坐在二伯旁邊的李家明,看着終於回過神來的大伢、二伢狼吞虎嚥,突然想起護短的大嬸來,過年時自己揍了這兩渾蛋一頓,她就跑過來扇自己耳光。今天自己逼這兩混蛋跪了一下午,她怎麼沒來找自己麻煩?
嗯,看來是大伯攔住了,知道自己是在替他們管教這兩個不孝之子。
一會,又餓又累的李家仁兄弟吃飽了飯,也慢慢地有了些精神,放下碗筷熱切地看着二叔旁邊的李家明。這混蛋雖然惡,但說話算數,自己終於可以補習了。可李家明並沒有搭理他們,反而斯文慢理地讓細狗去將大伯扶過來、將李家道兄弟叫過來,還起身替大伯、傳猛伯、二伯泡了杯茶。
李傳民雖然管着百八十人的工程隊,已經有了工頭的氣派,可畢竟是個忠厚人,看着自己大哥那頹然的樣子,一時間開不了那個口。坐在上座的李傳猛不同,當年堂弟耍心眼鬧分家,讓他看透了這個自私、虛僞的大堂弟。見二堂弟念着手足之情,李傳猛越俎代庖道:“傳健,傳民是個忠厚人,有些話是講不出來,更做不出來的。親兄弟明算賬,何況還是叔侄。
這樣吧,你要是沒意見的話,大伢、二伢補習的錢由傳民來借,事由家明來講、來作主。”
也確實象李家明想的那樣,他這個大伯雖然虛僞、喜歡玩心眼,可本質就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農民。大兒子、二兒子今天氣得他急火攻心,可氣過之後又在念着骨肉之情,生怕兩兒子因爲家貧耽誤了前程,如今見大堂哥開了口,連忙道:“大哥,你說了算。”
“不是我說了算不算,是你同意不同意,以後讓家明來替你管教崽!”
李傳猛的逼問,讓李傳健有些無地自容,可他還是毫不遲疑地同意讓小侄子來管教兩個成年了的兒子。這一年多來,李傳健算是看明白了,自己三兒子會有出息,四兒子更是人中龍鳳,可性格都有缺陷,想他倆帶着一家人富貴,那是不現實的。小侄子可能聰明不如自己四兒子卻比三兒子聰明,而且人情練達而且極會鑽營,自己家要富貴榮華,只能指望這個砍了自己老婆一刀的侄子!面子不值錢,他不比鼠目寸光的老婆,知道關鍵時刻如何取捨。
大山裡,羣山蒼茫人煙稀少,因此山裡人特別重宗族,特別講長幼尊卑。李傳健這麼一答應,等於是承認了他教子無方,象其他堂兄弟一樣,將對兩個大兒子的教育權拱手相讓,也意味着李家明可以象對毛砣、細狗樣,犯了錯就可以掄起小竹梢、藤條往死裡抽。
想起李家明的狠辣,鼻青臉腫的李家仁兄弟打了個寒顫,過年時的狠揍及砍向他們母親的那一刀,已經讓他們徹底膽寒了,平時遇到那小堂弟時,連正眼都不敢瞧。
說實話,李家明其實不想搭理這倆兄弟,兩個天性涼薄的成年人,你還能指望他們能輕易改過自新?不過,今天二伯的話提醒了李家明,不看僧面看佛面,這兩畜生好歹也是公公、婆婆的長孫,總不能看着他倆不爭氣。剛纔在河邊時,紅英嬸的話也無意間提醒了他,四叔跟大嬸翻了臉,得幫他解開這個樑子,最起碼要在三哥、四哥這解開來。蔫人不喜言語,記起仇來可真要命的!
等大伯說完了,坐在二伯旁邊的李家明,環顧了一眼堂屋裡的堂兄弟們,沉聲道:“這裡沒有外人了,全是我們李家自己人,我說了不好聽的話,大伯、傳猛伯、二伯你們莫見怪!”
正抽着煙的傳猛伯看都不看坐在桌邊的大伯,鼓勵道:“家明,家裡爭氣的伢子就你和家德、三伢,家德、三伢雖然聰明、會讀書,但這些事沒你懂。以後你們這一輩的伢子,除了家德和三伢的事,其餘伢子都由你來管!”
耷拉着臉的大伯有些臉上發燒卻又長舒了口氣,今天兩個大兒子的忤逆已經讓他心冷,可畢竟是親生骨肉,自己管不好就讓小侄子來管。好歹大家都是一家人,在家裡丟臉,總比到外面去丟人現眼強。
站在他們父親旁邊的李家德兄弟則心緒複雜,可又不得不承認堂弟比自己更成熟,處理起事來更穩當又鎮得住。大哥、二哥敢對父親忤逆,卻不敢正眼瞧這個小堂弟。要是今天的事,小堂弟在場,恐怕他們連屁都不敢放,哪敢對着父親大吼大叫?
李家明也當仁不讓,以前是有心理陰影,老是以一種仰視的目光去看四哥。今天的事表明,他不過是一個智商極高、情商一般,又有些食古不化的天才,這樣的人搞科研、學術沒有問題,指望他來撐門頂戶是萬萬不能的。
打斷骨頭連着筋,李家明對大伯的爲人再鄙夷,對大伢、二伢再看不上,也不得不承認大家都是公公、婆婆的子孫。
哎,親無三代,族有萬年,這兩混蛋再不爭氣,不也還是自己堂兄?
既然三房裡沒有孫輩能撐得起,自己這個二房裡的孫子就得幫他們撐,誰讓大家共一個公公、婆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