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靜更深,月色如水。
李家明坐在院子裡,吹着柳莎莎落在這口琴,旁邊的毛砣怎麼也想不起來,什麼時候堂弟練過這個。在他印象中,堂弟因爲五音不全,不喜歡唱歌,可怎麼會吹得如此好聽的口琴?
踏着月色而來的柳老師也很驚訝,他進了院子之後,纔想起以前從未沒聽這伢子吹過口琴,可自己聽到的琴聲起碼有數年的功底。
“柳老師,這麼晚了,您有事?”
禮貌中透出疏遠的問候,讓驚訝的柳老師苦笑不已,又不禁暗自惱怒。師生之間要有起碼的信任,或許自己慫恿他父親擴建廠子,有一定的私心雜念,但也未嘗不是一種加快發展之策。
哎,這孩子哪怕再天才,也只是個孩子,很多事還並不懂。
爲人師表的柳老師暗歎一聲,坐在毛砣搬過來的竹椅上,玩笑道:“不愧是天才,什麼時候學的?”
什麼時候學的?這得有幾十年了吧,剛纔還沉湎於‘往事’中的李家明笑了笑,也玩笑道:“菩薩教的。”
伸手拿過口琴看了一眼,柳老師立即看出這是自己送給女兒的十四歲生日禮物,沒想到莎莎學了半年還是沒學出什麼名堂,這小子倒是深得其中三味了。
柳老師把口琴在褲子上擦了擦,吹起了《斯卡布羅集市》,原本悽美婉轉的音樂用口琴吹出來,竟有一種緬懷的韻味。沒錯,確實有緬懷的情感在裡面,這曲子應該是柳老師跟師母的外籍老師學的。
這首曲子在這個年代,還屬於小衆中的小衆,不應該是自己能‘聽’過的。一曲吹罷,李家明輕輕鼓掌,讚歎道:“老師,這曲子好!”
“聽得懂?”
故作沉吟一陣,李家明遲疑道:“有種緬懷的韻味,但好象原曲是悽婉的。”
天才!
有了音樂作爲媒介,老師出身的柳老師愛才心起,主動說起了他父親擴產的事,說完了才發現自己犯了職業病。自嘲的柳老師眼睛餘光,看到月光之下的李家明,依然是一副風淡雲清的樣子,突然想起了剛纔的曲子,不禁心生寒意。
言爲心聲,曲也可以爲心聲的,尤其是那種無意中流露出的情感,更能反應人的真實思想!
這伢子根本不象外表那麼義氣、仁義,這是個很冷漠的人,那些禮貌、熱情只是他的習慣而已!
天哪,這孩子真的是在俯瞰衆生!
沒錯,收購冬筍的事,就是他在拿張仁全、徐立成甚至自己當工具。若是,若是他失算了會如何?
王富生他們現在雖然很收斂,可私下都在幹些什麼勾當?若是上次他失算了,這傢伙肯定會用暴力開道!對了對了,上次這傢伙把王端都召了過來,肯定就是想跟對方拼消耗。一方是被酒色泡軟了的混混,一方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伢子,拼到最後只有他纔是勝利者!
爲了鉅額的財富,能不露聲色地籌劃,將師長、發小、兄弟當工具,甚至不惜將他們送入監獄,這孩子得有多深的城府、心計,又得心多硬啊?爲了利益能不擇手段,爲了聚攏人心,能將大把的利益散給手下,這哪是一個未成年人能幹出的事?
往事一幕幕如電光火石,從逼得曾寧生欲哭無淚到陳和生臉上那三板磚,從無師自通地訛詐王建國到給自己送禮試探,這哪是一個少年天才,分明是個老奸巨滑的梟雄!
人心如棋,天地爲盤,難怪他吹出來的曲子是俯瞰衆生。
柳老師這纔想起,五年前胡老師的告誡,這孩子是妖孽,引導得好將是絕世良材,引導不好則大奸大惡。
沉默良久,柳老師心裡泛起一種無力感,全然沒有勸誡李家明的心思。這種無力感是智商差距帶來的,也是境界差距帶來的。
能俯瞰衆生的只有神或是妖魔,而神是需要凡人仰視的,妖魔則是凡人避之不及的!
從那所偏僻、簡樸的農家小院出來,回到家後的柳老師呆坐在書房裡。見他如此模樣,鍾老師端着茶過來,關切道:“本球,怎麼了?”
“哦,我們回不了袁州了。”
“什麼?”
“哦,曾書記講,等年底調整幹部時,他會去地區找陳書記,推薦我幹常委副縣長。”
這是好事,曾書記是地委陳書記的前秘書、鐵桿心腹,這事肯定能成。能提前一兩年升副處,肯定比去行署熬資歷更強,可欣喜的鐘老師還是發現了老公的異樣。
“你不懂!”
伉儷情深的柳老師打起精神,把其中的利弊解釋了一遍,佯裝苦惱道:“莉莉,讓我靜一靜,我得想辦法解決傳林的麻煩事。要是真升了,他那一攤子肯定還是我來管。哦,對了,你打個電話給你哥哥,看能不能讓莎莎去袁州中學插班。”
“本球?”
“莉莉雖然人聰明,但那的教學質量更好,你哥哥又當年級組長能管得到,我們也更放心。”
兒女的前程永遠是父母最重視的事,鍾老師連忙答應:“嗯,我馬上去打電話,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哦,戶口莫遷走。”
戶口不遷走,未來有高考加分的‘省三好學生’之類的好事,憑丈夫的權位就能有辦法搞到,對這些事門清的鐘老師會意道:“知道”。
鍾老師去了打電話,柳老師在書房裡呆坐,李家明也在月光之下呆坐,剛纔的事除了無意中吹口琴外,其它的事都是他有意爲之。
柳老師想的也沒錯,李家明確實是個很冷漠的人,除了家人外也就是王老師、張老師、姜老師他們在他心上,其餘人都可以看成棋子。若是重情重義,前世的他也出不了頭。
父親遇上了麻煩,這事李家明比柳老師還更清楚,只是如何善後,讓他很猶豫不決。最好的辦法是讓父親摔跟頭,而且是狠狠地摔個跟頭,摔掉那些快速成功帶來的自我膨脹,以後就能踏實幹事業了。可是,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摔個大跟頭後,還能爬得起來的。
父親確實很堅強,廠子被水淹了,還能苦中作樂,可成功之後的失敗呢?
凡事知易行難啊!
心再硬的人,也會有柔軟之處,而李家明最大的軟處就是父親、小妹、大姐。有些東西,沒有失去過,就不懂珍惜,失而復得則是天賜之福,由不得他不小心謹慎。
陪坐在院子裡的毛砣,也見慣了堂弟如此,天才的想法與普通人是不同的,比如自己考上了重點高中會欣喜若狂,而人家考了全縣第一,還是彷彿不值一提一般。
等李家明拿定了主意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毛砣才關切道:“家明,傳林叔真遇到麻煩了,我看生意不是很好嗎?”
“哎,你曉得什麼呀?我一個人看錯,柳老師也會看錯?”
“那你趕緊想辦法啊!”
“哪有那麼容易哦,你以爲是販筍啊,早作點準備,就能順順當當?睡吧,明日還要去做事,搞不到足夠的錢,神仙都沒辦法!”
毛砣也不是以前的毛砣了,雖然讀書的天分還是很差,可心思比以前靈活多了。
“家明,我聽我耶耶講,現在廠裡還欠了三四千萬!”
不錯了,借來的一百萬起家,大半年時間折騰起近五六千萬的場面,還只欠三四千萬,雖說有運氣的成分在內,父親也算是有能耐的人了。
“我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