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不是個小氣的人,二嬸也不是一個矯情的人,用來當謝禮的兩斤豬肉稍一推讓,就被摘豬草回來的大姐提進了廚房,加上李家明摸回來的小魚、父親買回來的油豆腐、豬頭肉等,一起成了大家午飯時的菜餚。
這年頭的農村人,除了過年外,平時吃新鮮肉是件奢侈的事。背完書、聽寫完拼音生字的滿妹,聞到肉香就拉着小妹賴在廚房裡不挪窩,生怕她倆一走開肉就不見了似的。
掌廚炒菜的大姐可不會聽三叔的,將兩斤多肉全部炒掉,她炒了一半另一半留下,準備讓久不見葷腥的弟妹多吃兩頓,油豆腐之類的也是如此。一陣忙活之後,大姐將炒好的辣椒炒肉剷起鍋,用試鹹淡的筷子夾了兩塊,塞進守在竈臺旁的滿妹、小妹嘴裡,笑眯眯道:“好吃嗎?”
眉開眼笑的滿妹,一邊嚼着肉片,一邊連連點頭道:“嗯,肉最好吃了,比糖子都還好吃!要是三叔天天回來就好了!”
旁邊的小妹也連連點頭,附和道:“好吃!”
“那就認真讀書,只要你考上了大學,天天都有肉吃!”
一聽要認真讀書才能天天有肉吃,正吃得高興的滿妹小臉都皺了起來,幫着打下手的二姐、三姐捂嘴直笑,讓大姐瞪了一眼立即扭過頭去笑。
“只要考上了大學,就會有好多好玩的東西,還有好多漂亮的花衣服。要是考不上大學,那就只有跟大姐樣,每天去摘豬草餵豬嘍。”
大姐的善意謊言裡透出功利,讓剛收拾好小魚進廚房的李家明莞爾一笑,也附和道:“今天要不是你倆背出了課文,又拼音、生字都沒錯,中午的肉肯定不給你倆吃!學生的任務就是讀書,連讀書都不認真,還有什麼資格吃肉?”
李家明一吱聲,正爲讀書而糾結的滿妹立即不作聲了,眼睛盯着那兩大菜碗的辣椒炒肉直流口水,而且非常不滿地看着五哥裝了一菜碗的辣椒炒肉、苦瓜炒蛋、油豆腐、豬頭肉等好菜。
“文文,送到傳祖叔家去。”
“哦”,剛纔還眉開眼笑的小妹也皺起了小臉,接過滿滿的菜碗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會倒掉似的走向傳祖叔家,引來大姐讚許的一笑。別人可能不知道,大姐卻知道傳祖叔、茶菊嬸對李家明兄妹極好,平時有什麼好菜都會裝一小飯碗過來。
“明伢,你怎麼不自己去送?”
“文文膽子小,讓她練練膽子。”
“哦”
大姐笑了笑繼續炒菜,等李家明出去了,滿妹纔不滿道:“大姐,五哥說話不算數,金妹又不讀書,她怎麼也能吃辣椒炒肉?還有油豆腐、豬頭肉、炒蛋!”
這話問倒了大姐,支吾了一陣才找了個理由出來,“五哥有良心,茶菊嬸有什麼好吃的,都會記着他和文妹。”
過了一陣,大姐把菜都炒好了,父親讓李家明去叫人吃飯。
還要叫大伯?剛炒完菜的大姐愣住了,她可只算着三家的人數炒,沒把大伯家算在內。
“文文,你去叫大伯、二嬸、四叔他們吃飯。”
門外的父親覺得有些不對,立即道:“明伢,你自己去。”
聽到父親的話,走到了屋檐下的李家明笑了笑,解釋道:“耶耶(爸),文文膽子小,得多去練練。”
“哦”,好象是那麼回事,父親也沒多想,轉身又回了堂屋,繼續刨板子。現在小妹、滿妹睡的牀是大侄女的,他這個當叔叔的是做木匠的,還真看着三個侄女擠一牀?
大姐聽着廚房外的動靜,等三叔走了連忙把李家明叫了進來,小聲道:“明伢,菜炒少了。加上大伯他們四個,一桌是肯定坐不下的。”
李家明也沒想到父親還會叫大伯他們過來吃飯,多少次大伯家有好吃的,可從來不叫幾個兄弟的,哪怕是幾個侄子侄女的,連夾一筷子的事都沒有過。
“好辦!二姐、三姐,你們把碗櫃裡的盤子洗一下,把一樣菜裝成兩盤就是了。”
“這樣也行?”
李家明笑了笑,小聲道:“我不是讓文文去叫嗎?你說大伯那麼要面子的人,我耶耶打發我去叫,他無所謂,連我都不去他會來?”
是哦,大姐她們一陣低笑。農村裡請人吃飯,一般是男主人去請,這樣才表示尊重客人。要是男主人忙不過來,或是兩家關係親密,就會打發自己兒子去請,極少有打發女兒去請人吃飯的。女兒嘛,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要是逢年過節有很多客人時,女兒都是跟着母親在廚房裡對付幾口了事。
…………
膽小的小妹去叫二嬸、四叔、四嬸他們都沒問題,可叫大伯、大嬸他們卻總有些不敢,站在他家廚房門口猶豫了半天,才鼓起勇氣漲紅着臉走了進去,結結巴巴道:“大大嬸,我哥哥哥哥叫我來,請你你們去吃飯。”
一說完,紅着臉的小妹也不管大嬸答不答應,轉身就跑了,逗得正燒火的大嬸直笑。
“傳健,你看文妹這麼膽小,以後讀書了,還敢去問老師?明伢教她們讀書,怎麼就不教她們練練膽子呢?”
“你知道個屁!”
有點城府的大伯低聲罵了句,放下手裡的茶缸想了想,最後還是出了廚房朝閣樓上叫了句,讓兩個兒子去三叔家吃飯。那天在山上的讀書聲,彷彿還縈繞在大伯耳邊,‘寧欺白頭翁,不欺少年窮’啊。
正在房裡換衣服的四嬸,一聽到大伯的聲音,將四叔手裡的一塊八毛錢的錦江酒換成了一塊二毛一斤的散裝酒,看得四叔直皺眉頭,低聲道:“金華,沒必要吧?大哥再不好,還有三哥呢!”
“你知道什麼呀?”
在外面溫婉的四嬸,在家裡可是能將四叔搓圓捏癟的主,白了他一眼小聲道:“你大哥無所謂,我們又不求他什麼,你那個小侄子可不是個普通人。他寧願摔得頭破血流去砍柴,也不要你幫忙,看得我都心裡發慌。”
四叔一聽就樂了,不在乎道:“發什麼慌?家明再有本事,還不是我侄子?”
“你知道什麼呀,就怕你把他當親侄子,他只把你當普通的親戚!你沒看到他都不來叫我們吃飯,只打發文妹來?他就是不想大哥、大嫂去,纔打發文妹來的。”
李家明一直在找各種機會練妹妹的膽子,知道這事的四叔哂笑道:“不可能!我從小看着他長大的,倔是倔了點,人還是蠻有良心的。你是不知道,昨天明伢還讓文妹站在茶菊嫂、金妹她們面前,用普通話背古詩。”
四嬸見丈夫如此馬大哈,終於發火了,掐了他一把,低聲罵道:“這麼大的人了,長個腦殼不想事的啊?你不記得了,上次三哥打他,就是因爲三哥想幫你搞屋基地,他想讓三哥去做木工活還債!”
四叔想起上次李家明倔強的眼神,心裡也有些發緊,讓三哥打得一身血乎乎的,居然連聲都不哼一下,那小傢伙的心得有多硬啊?
“想清楚了吧?我看你那侄子就不是個普通伢子,以後他要是有了出息,你們這個屋場裡,他只會把二哥、傳祖哥當叔伯看,你跟大哥都不會放在他眼裡的!”
“那你還?”
四嬸嘆了口氣,她初中畢業就出去打工,在工廠、飯店、超市裡輾轉七八年,什麼沒聽過、沒見過?她在高檔飯店當服務員時,甚至見過當地的道上大哥、書記、鎮長,那些人或人情練達、見人就笑,或是高高在上擺足了架子,可幾杯酒下肚就露出本性,或豪爽、壯志凌雲、或猥瑣甚至是不堪入目。
可她從沒見過李家明捱打時的那種眼神,沒有憤怒、沒有怨氣、只有決然的倔強。從那一刻起,四嬸就斷定這個小侄子,長大以後肯定會有出息。
“你拿瓶裝酒去,就有了做客的意思,拿平時喝的散裝酒,就是自家人吃飯,明白了嗎?”
四叔啞然失笑,小聲取笑道:“你的心眼也太多了,至於嗎?”
“至於不至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家明不是普通伢子,他自己想當大人,我就把他當大人看。我不指望他有了出息後,能幫我們多少,只希望他曉得我這當嬸嬸的,從來沒虧待過他,一直都把他當自己侄子看。吃完飯,你就跟三哥講,我們做完屋這兩三年不裝修,先幫他還掉那些債。”
四嬸話是這麼說,可四叔知道不完全是那意思,錢借給三哥日後只要他手頭上有就會還,借給大哥可就是猴年馬月的事了;而且只要幫三哥還了債,以後大哥就沒法跟自己借了。
老婆這麼多的心眼,四叔雖不以爲然可也沒辦法,只好提着散裝酒去三哥家吃飯。
可惜的是,四嬸眼裡的非普通伢子李家明,壓根就沒看四叔帶的什麼酒,甚至不在乎大人們是如何想的。
等大家進了堂屋,看着堂屋裡的桌子發愣,今天吃飯沒外人,完全可以坐張大圓桌,可堂屋裡就是擺了一張八仙桌和小方桌。兩張桌上的菜,更讓大家面面相覷,桌上不是平常吃飯時盛菜的那種菜碗,而是年節時待客用的盤子。這些盤子,還是當初父親手頭上鬆時,過世的三嫂在街上買回來特意待客用的。
若僅是這樣,倒也無所謂,只是八仙桌和小方桌上的菜太突兀了,七八個盤子中間放了個菜碗?
沒錯,那碗分了小半給茶菊嬸家的辣椒炒肉放在大人們桌上,而那碗滿滿當當的放在小孩子這一桌,被嘴饞的滿妹、小妹你一塊我一塊正吃得眉開眼笑。更爲過分的是,唯一的一盤油煎小河魚,也放在小孩那一桌,大人這一張八仙桌上連半片魚鱗也無。
農村裡吃飯是有規矩的,一張八仙桌坐不下時,客人、長者坐八仙桌,其餘的人擠在另一張桌子上吃;好菜也要先緊着客人、長者、家裡的壯勞動力吃。
如果今天只有二嬸、四叔他們,父親肯定不會在意,可有個平時難得一起吃飯的大伯,皺起了眉頭不悅地瞪了兒子一眼。知子莫如父,他哪不知道自己那倔兒子的那點小心思?
沒錯,李家明就是故意的,大伯他們難得過來吃次飯,自己兄妹還難得去他家吃頓飯呢,否則他就不會打發小妹去叫。有些事不是自己小氣,而是不小氣點別人就把你當傻子看,認爲他沾的便宜就是應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