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後有山,山上鬱鬱蔥蔥,門前有田,田裡青翠一片。走過禾苗茁壯的水田,幾株參天古樟在烈日炎炎裡投下一大片陰涼,不遠處即是一條蜿蜒而過的大河。
吃了一頓薯絲飯拌蛋羹,有了點力氣的李家明把家裡收拾完一遍,又將換下來的被單、髒衣服用劣質洗衣粉泡了一遍,這才帶着一身髒兮兮的小妹,用木桶分兩三趟,提到古樟樹下的河邊洗洗涮涮。
徵得哥哥同意的小妹,挽起褲腳光着小腳丫,在河邊淺灘上翻石頭找螃蟹、抓小蝦米玩得忙不亦樂,不時開心地歡笑。
李家明站在清涼的河水裡,一邊洗着被單、衣服,一邊盯着小妹,不讓她往深處走,不時也露出滿足的笑容。莊生夢蝶還是蝶夢莊生,從騙小妹吃下蛋羹起,李家明就心無糾結,只有對上蒼的慷慨感激涕零。
人啊,只有失去了,才知道親人的珍貴。能再看到乖巧的小妹,健康的爸爸,這就是上天給自己最大的恩賜了。
“明伢?你好了?你怎麼帶着妹妹在這?”
溫和的話語傳來,李家明回頭一看,略黑又不失秀麗的四嬸正提着一桶髒衣服站在自己身後,連忙道:“四嬸,洗衣啊?哦,牀上的鋪蓋(被子牀單)太腌臢,我就拆下來洗一洗。”
以前調皮搗蛋得沒邊的李家明,突然變得懂事,讓溫婉的四嬸愣了下神,連忙放下自己的木桶,將他轟到一邊去。
“快放下來,快放下來,我來幫你洗,你一個細伢子哪洗得乾淨?你去看好妹妹,莫讓她到深水裡去。”
小胳膊小腿的李家明確實搓洗不動被單,四嬸的幫忙讓他連忙道謝:“多謝四嬸“。
“觀音菩薩保佑,明伢總算是懂事了“,李家明的道謝讓四嬸欣喜之餘,將他突然懂事的功勞,給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不用洗被單衣服了的李家明,道完謝拿出塊劣質香皂,把正玩得高興的小妹叫過來,讓她蹲在河邊低下頭,幫她洗那一頭亂蓬蓬的枯黃短髮。
“閉上眼睛,莫讓香皂水進眼睛。”
“哦“,乖巧的小妹立即閉上眼睛,低着頭讓哥哥幫她洗頭。
兩兄妹的舉動,讓不遠處的四嬸驚愕又欣慰,明伢摔了一跤,還真摔懂事了?
先洗頭再洗澡,李家明把小妹洗乾淨了,給她穿上打着補丁的花衣裳,再用掉了齒的木梳梳好她的鍋蓋頭。雖然因爲營養不良的原因,小妹的臉色有點發黃,人也太瘦小了點,但看起來也清清爽爽了。
幫小妹洗好,李家明自己又脫了衣服,露出搓板一樣的胸脯,跳進河裡撲騰一陣,將身上洗乾淨了,拿着衣服去河灘上的茅草後面穿,惹來四嬸的一陣笑罵。
“四伢,知道害臊了?哎,長大了就要懂事,帶好妹妹,莫讓你耶耶(爸)操心哦。”
換好衣服的李家明,訕笑着自己洗着發白得快透光的短褲,陪笑道:“四嬸,莫笑我了。”
“笑什麼?哎,明伢?你好了?”
這次不用回頭,李家明都知道二嬸也來洗衣服了,連忙笑道:“二嬸,你來了。”
“喲,嘴巴變甜了,看來三嬸地下有靈,保佑了你!”
快嘴快舌的二嬸讓四嬸扯了下褲腳,連忙又補救道:“明伢,真懂事了啊,連幫妹妹洗澡都會了。嘖嘖,看我們滿(農村裡最小的一個稱爲滿)妹,六歲的人拉泡屎,都還要嬸嬸幫她揩屁股,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嘿嘿嘿“,心裡隱隱作疼的李家明陪笑了幾聲,擰乾短褲放進自己的木桶,又來幫二嬸、四嬸漂洗。時間太‘久遠’了,李家明對孃的印象已經模糊不清了,只記得她從來不打罵自己、從來不跟爸爸吵架、也從不跟大嬸二嬸紅臉,說話都是輕聲細氣的。
小孩子畢竟是小孩子,再懂事的小孩子在大人眼裡,也只是個稍懂事的孩子。二嬸誇了兩句李家明懂事後,興災樂禍地小聲道:“大嫂又成了苦瓜臉,大伢、二伢補課、報名要六百多塊錢,三伢下半年讀高一又要二百多,這次怕是借都沒地方借了。
要我說,重點高中都一年考不到幾個大學生,普通高中有什麼讀的?還不如早點回來幫屋裡作田,省下錢來供三伢、家德。”
“多讀點書總是好的,等大伢、二伢畢業就好了。”
一口氣生了四個女兒的二嬸,非常妒忌生了四個兒子的大嬸,加上大嬸也不是好惹的,一些雞毛蒜皮的事,都能讓倆人拌次嘴、紅次臉。
四嬸的一句勸解話,惹來二嬸的鄙夷:“四嫂,也就是你濫好人!傳民、滿(小)叔幫大伯養大他們四個伢子,等到我們一生崽女,馬上就要分家,生怕沾他們一點光。這下好了,伢子讀書要錢了,這次該後悔了吧?
要我說,還是滿叔聰明,一結婚就分家。傳民就不聰明,生了崽女再分家,白白地多幫他們養年多的崽女。”
兩個嬸嬸說着閒話,不插嘴的李家明幫着她們將洗好的衣服,曬在乾淨的鵝卵石上,用洗乾淨的石頭壓好,還一半心思放在正玩水的小妹身上。
等兩個嬸嬸洗完最後一件衣服,這才發現自己的衣物都曬好了,二嬸剛想說點什麼,四嬸連忙扯住了她。她們家裡的衣服都是用竹杆晾曬,只有三叔才圖省事,每次都曬在河沙洲裡,傍晚帶兩個伢(妹)子來河裡洗澡時,換上乾淨的再洗髒的、再曬。明伢性子有點怪,好不容易幫次忙,要是不領情,以後就再不會幫着做事了。
剛幫小妹穿好鞋子的李家明,見二嬸這樣欲言又止,這才反應過來,連忙道:“二嬸、四嬸,我去幫你們收回來。”
“沒事,晚上來收就是。明伢,帶妹妹快回去,太陽這麼毒,莫曬病了。”
大聲說完,二嬸又‘嘖嘖‘了兩聲,看着不遠處正細心幫小妹放下褲腿的李家明,跟四嬸小聲感嘆道:“明伢真的懂事了,哎,要不是三嫂死得早,哎。”
李家明聽不清二嬸的話,但能猜出她在說什麼,無聲苦笑了一下,吃力地提着木桶,叫小妹回家。
“我來提“,爽朗的二嬸過來提起木桶,看了看曬在沙洲裡的衣物,誇獎道:“伢子就是伢子,這麼大就曉得做事,不象滿妹她們四個,不怕磨得死我。”
“嘿嘿嘿“,這話李家明還真不敢接,農村裡把傳宗接代的事,看得比天還大。這幾年計劃生育抓得緊,自從剛生下滿妹的四嬸被鄉上的人強行抓去結紮後,沒有兒子養老送終,已經成了四叔(嬸)的一塊心病,旁人碰都不能去碰。
“嘿嘿,嘿個屁!野豬拱壞了番薯,三叔肯定要蠻晚回來,中午去我那吃飯。聽到不,莫讓我來喊!”
“哦,多謝二嬸”
二嬸摸了摸李家明的頭,心裡暗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