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長相出色,穿着相同的公主裙的粉嫩小姑娘,站在瀾水中學人流往來的校門口,無疑是十分顯眼的。
沈靈犀首先不耐煩地皺了皺眉,看起來不想跟對面的小女孩有過多的交集:“別告訴我你這是迷路了。”自然,說了她也是不會信的。
“我這個星期住城西。”葉盈盈擡起黑曜石般的鳳眸,晃了晃手裡的磚頭手機,“爸爸媽媽們都同意了。”
這個“們”字用得真心不錯,沈靈犀翻了個白眼。
“媽媽說讓我們一起走。”葉盈盈一副理所當然的你就應該照顧我的樣子。
可是我一點也不想跟你一起走,沈靈犀忍了忍,終是理智的沒把話說出口,反正葉盈盈這種生物的出現就是爲了克她的。
其實,沈靈犀覺得理智狀態的自己其實也是沒多恨多討厭葉盈盈。
當然,倘若她死了,死得透透的,至今還是隻飄來蕩去的孤魂野鬼的話,她大概是真的要做鬼也不放過葉盈盈的。
出人意料的是,她竟然沒死。
不僅沒死,反而還有那麼些“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的意味在裡頭。葉盈盈也不再是前世的那個葉盈盈了,這讓成熟點的人來說,大概可以就此作罷了。塵歸塵,土歸土,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嘛。
就算是深仇大恨,在一個幾乎是系統還原重裝了的世界裡,罪魁禍首還沒伸出魔爪,連犯罪未遂都算不上,甚至連動機都還沒形成,受害者再想報仇雪恨,也沒有什麼太站得住腳的理由了。
奈何情緒就是種很玄妙的東西。葉盈盈果然是要歸到沈靈犀那“天生不喜歡”的類型裡的。
理由?
理由很簡單,跟不喜歡吃芹菜討厭吃胡蘿蔔一樣。
就是不喜歡而已。
“靈犀,上車啦!”同樣去城西的孟曉舟朝她招手催促道。
“走吧,”沈靈犀低頭看見身上的小裙子,嘆了口氣,萬分後悔今天沒有與葉媽抗爭到底。
任誰也不會相信穿一樣衣服去一樣地方中午還一起在食堂吃飯的倆小姑娘沒什麼特殊關係。
鬱卒的沈靈犀爬上車,坐到了最後一排的窗邊。旁邊坐的是孟曉舟,再旁邊,坐的是葉盈盈。
校車在薄紗似的夕陽裡穿行,經過市中心兩旁繁華的大廈高樓,穿過一行行身姿挺拔的行道樹,匯入下午四點半臨近下班高峰期的滾滾車流裡。
車內是無憂無慮的天真的孩童世界,期待着今晚的熱播劇裡大戰怪獸三百回的英雄人物,以及即將到來的可以睡好多個懶覺的十一假期。
外界是真切的現世生活。蒼茫的暮色裡,好像連灰塵也粘滯的光線。
急着回家的鳴笛聲和擁堵的車輛,站在公交站牌旁表情冷漠的人羣,遠處廣場上播放的流行樂曲,以及自行車叮鈴叮鈴成羣的穿過馬路,和撲棱棱飛過天空的鴿羣。
沈靈犀扭頭看向窗外,小孩子們的話題與她是深深的馬裡亞納海溝,與其應付他們天馬行空似的嘰嘰喳喳,還不若對着外面的街景發呆,興許還能領悟到一點人生真諦。
當然,如果旁邊的小孩子們不總是好奇地問着“你們是雙胞胎嗎?”這種毫無科學依據的問題,沈靈犀認爲她應該能更加接近天人合一的境界。
清水花苑是城西的第一站,二人下車時,天邊已是晚霞一片。
葉盈盈依依不捨的和車上新認識的新朋友到了別,沾沾自喜地走在沈靈犀身邊,心情雀躍地問她:“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你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一定要用這種臉上寫着‘我很開心’的表情?”沈靈犀挑眉。
“我沒有這個意思。”葉盈盈追上沈靈犀,“我只是看你在車上都不說話。”神態是自以爲藏得隱蔽的得意。
“你是想讓我參與你們有關‘芭比娃娃打扮心得’的話題?”沈靈犀攤了攤手,“抱歉,我可沒這興趣。”
“你不會是嫉妒吧?”雖是個問句,可葉盈盈偏能說出篤定的語氣,神情驕傲,像是終於找到了某項能夠說服自己比沈靈犀厲害的能力。
沈靈犀驚奇地望她一眼,眼神裡有幾分好笑和居高臨下:“嫉妒誰?不會是你吧?”
葉盈盈被她那副受驚嚇似的表情和語氣激怒,今天難得對沈靈犀生出的一絲絲好感盡數消失,像只憤怒的小母雞撲騰着翅膀道:“你就是嫉妒!你嫉妒我跟你的同學聊得來!嫉妒我比你受歡迎!”
“哈!哈!哈!”沈靈犀誇張地笑道,“葉盈盈,你是在搞笑嗎?”
小區兩旁種着高大的法國梧桐,伸展着俊秀的枝幹,枝葉有些凋零了,露出蒼勁有力的骨節,被夕陽染紅的天空在縱橫交錯互相掩映的枝葉後面。金紅鮮綠的色彩,支起一條熱鬧的畫壁長廊。
路燈亮起來,與傍晚的陽光融在一起,閃閃爍爍地透過枝葉,把嫩綠的葉子照得光澤瑩瑩,明淨夢幻,像是被施了魔法的世界。
兩個像是童話裡走出來的小姑娘,站在落下來的斑駁光暈裡,漂亮得彷彿隨時都能入畫。
然而,她們卻不合時宜的,在柔和的背景裡顯得突兀的,劍拔弩張地對峙着。
明亮的路燈和從樹葉縫隙裡漫進來的夕陽,都把小姑娘臉上的表情照得一清二楚。
“你在葉家得到的培養,本來都是我的!”長髮的女孩子輕蔑地瞪着對面的小姑娘,滿滿的都是不服氣,“你有什麼好了不起的!”
前一句話終於狠狠地踩中了沈靈犀的痛腳。
一直被她不斷告誡着壓制在心底的,對前世的葉盈盈的憤怒、蔑視、痛恨,隨着理智的寸寸崩塌,挾着怒火洶洶滔天涌來。
沈靈犀笑了。輕蔑又云淡風輕,是一種很難在十歲的小女童身上看到的表情。
“沒錯,我在葉家得到的一切,本來是你的。”她輕輕的,像是深覺遺憾一般地嘆了口氣,“可是葉盈盈,你在沈家也同樣搶走了原來屬於我的一切。”
父母相伴的十五年,對你百依百順的幾乎毫無原則的呵護寵溺,那些,原本也是我的。
“你又是以什麼身份用什麼資格在我面前自覺高人一等?”沈靈犀清亮的眸子因爲怒氣更是明火灼灼,語氣更是毫不掩飾的惡意和蔑視。
在她眼裡,對面的人已然成了前世那個惡毒地害死了她的葉盈盈。
“你纔是一直看不起我!好啊!既然你這麼厲害,那你回葉家去不就好了嗎!”葉盈盈狠狠地瞪着沈靈犀,丹鳳眼裡蓄起了水珠,“我纔不稀罕當什麼葉家的孩子!”
“哼,我回葉家,”沈靈犀冷冷地笑了,“所以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說我又搶走了本來屬於你的一切了嗎?”
不稀罕當葉家的孩子?沈靈犀覺得這簡直是個天大的笑話。
前世也不知是誰,沒日沒夜挑燈夜戰,只爲在學業上壓她葉靈犀一頭;也不知是誰,表面一套溫和細緻討好各方長輩,背地裡又是另一副臉孔生怕沒能成功算計了自己。
現在竟然還能一副冠冕堂皇彷彿受害者似的說自己不稀罕當葉家的孩子?!
沈靈犀深吸了兩口氣,利落地轉過身。
再多看這個孩子一眼,大概會冒出一些連自己都會訝異的滿腔惡毒的話吧。
不是不恨啊。而是恨得太多了。是多到只要有一個小小的出口,就會排山倒海地奔涌出軀殼,幾乎想要與同歸於盡的滔天恨意啊。
沈靈犀想,大概是連對自身的無能、不滿,對父母的隱晦的失望,甚至怨恨上天的不公,統統都融匯成了對葉盈盈的厭惡,全部轉嫁在了她的身上。
葉盈盈的存在,是一遍又一遍地提醒她,沈靈犀,你纔是被放棄的不被眷顧的那一個啊。
“我討厭你!”葉盈盈衝着沈靈犀的背影喊道。
沈靈犀回過頭,看見葉盈盈眼裡的水霧,身形一頓。
隨即,依然勾起嘴角:“很好!我也不喜歡你!”
如此,便各不相欠了。
從林蔭道右轉,種了一小片丹桂,經過這裡之後,便是沈家。
這時節的桂花開得極好,空氣裡都是它濃郁的木犀香。
然而,此刻清淡的本該令她心曠神怡的香氣,也沒能讓她平復煩躁的心情。
她知道葉盈盈就在後面,或許委屈或許怨恨的走在她身後。
她本不打算與葉盈盈鬧翻的,甚至曾經還想着只要這小丫頭不太過分,她就不跟她多計較。
可惜的是,她終究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
還是幼稚的覺得不公平吧。
同樣是霸佔了對方的父母。在真相大白後,一方以受害者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佔有一切,而一方卻要掩其鋒芒步步退讓,明明她纔是連生身父母一面都無法相見的那一個。
卻沒有人顧慮她是不是也會難過會不安。
***
廚房裡飄出陣陣食物的香味。
沈父似乎是提早下了班,挽着襯衫袖子笑眯眯的幫着沈母打下手。見沈靈犀與葉盈盈一前一後走進來,一左一右地抱起她倆掂了掂分量,笑得見牙不見眼:“哎呦,我們的盈盈小公主最近在減肥?”
沈靈犀揪了一把沈爸的鬍子,掙扎着跳下來:“老爸你就不怕自己閃了腰!”
“你們沈老爹還年輕得很!”沈父在孩子面前永遠是一副笑嘻嘻的頑童模樣,“起碼要抱到兩個小丫頭出嫁!”
葉盈盈見沈靈犀與沈父親近熟稔的相處模式有些不是滋味。
葉父葉母對着她是沒什麼笑模樣的,葉母還常常嘮叨着“靈犀就不會怎樣”“靈犀什麼什麼樣”,彷彿她纔是他們的親生女兒。
她以爲,與更喜歡沈靈犀的葉父葉母一樣,沈父沈母應該也是更喜歡她的纔對。
廚房裡,沈靈犀圍着圍裙,踮着腳尖翻着鍋鏟,似乎與沈母說了什麼,惹得她一陣大笑,把她摟到懷裡揉搓了好一陣。
那麼開心,似乎連她來了都不知道。
“爸爸的小盈盈怎麼了?”沈父發現小丫頭進門後臉色似乎就不太好,關切地問,“身體不舒服嗎?”
葉盈盈早先與沈靈犀吵了一架,進門後又被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相處模式刺激了一回,心裡早委屈難受得不行了。
她淚眼汪汪地扯着沈父的袖子:“爸爸,你把沈靈犀送回去好不好?”
沈父暗暗皺眉:“爲什麼這麼說?跟靈犀鬧矛盾了?”
“那邊的爸爸媽媽比較喜歡沈靈犀,讓她去做他們的女兒不就好了嗎?”葉盈盈只覺得自己可憐極了,“反正她一直住在葉家,就讓她繼續住在那不就好了!”沈靈犀簡直就是造成她一切生活苦難的罪魁禍首。
“傻孩子,你纔是葉爸爸和葉媽媽的親生孩子呀。”沈父只當這孩子不適應葉家,摸摸她的頭道,“他們其實也很喜歡你的,就跟爸爸雖然喜歡你也喜歡靈犀一樣。”
“不一樣的!”葉盈盈尖聲叫道,她只覺得連凡事都順着她的爸爸也因爲沈靈犀不再喜歡她了。
“你們都喜歡沈靈犀!我討厭你們!”說着,她飛快地推開沈爸爸的手,奪門而去。
“盈盈!”沈爸被葉盈盈的反應嚇了一跳。
沈母在廚房聽到動靜,走出來驚訝地看向沈父:“你批評孩子了?”手上還端着葉盈盈最愛吃的小蛋糕。
沈爸無奈地笑笑:“你給葉家打個電話,我出去找盈盈。”說着,給沈母使了個眼色,示意她探探沈靈犀的口風。
沈靈犀咂咂嘴,心緒複雜,好像……有點鬧大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