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的月季開得正芬芳。
長身玉立的顧易站在滿園春色裡, 如同從舊時畫卷裡走出來的大家公子。
他側過頭,看見了遠遠走來的靈犀,她的眼睛清澈, 如頭頂水洗般的天空。
“你都知道了嗎?”他深吸了一口氣, 走過去問道。
“嗯, ”靈犀點頭, 微仰着頭問他, 陽光令她微微眯起眼睛,“當初你說一切交給你,是逗我玩呢吧?”
顧易窘迫地笑笑, 避開她濃黑睫毛遮蓋下的漂亮眼睛。
天真又自以爲是,像爺爺說的, 他太過理想主義與想當然了。從小便學會了隱藏情緒, 卻不知其實與他相似的大多數人, 都戴着這樣或那樣的面具。
他既享受着身份地位爲他帶來的特權,又一面逃避推諉出身賦予他的責任。
倘若人生是一場遊戲, 不是他按得開始,自然也輪不到他來說結束。
大概靈犀是一直知道的,所以他說的一切她從來也不反駁和追問,彷彿只是靜待時間給她結果。
正是因爲她這樣的無爲和無畏,才令他常常覺得忐忑和不安。
對於靈犀而言, 他是否並非是不能失去的。
他低聲道:“我讓你失望了吧。”
“唔……還好。”靈犀沉吟了一會兒。
戲謔地說:“我根本沒對你抱希望啊。”
見他一副受傷的神色, 這才眉眼盎然地笑道:“這就信啦?跟你開玩笑呢!”
顧易搖搖頭說:“我對自己很失望。”
還是不夠成熟, 不夠強大, 不夠深思熟慮。比起華安, 他就像一個蹣跚學步的孩子,腳步稚嫩, 跌跌撞撞。
“可你現在才十八歲。”靈犀上前挽住他的胳膊道。
當初她十八歲的時候,好像還在爲了一件首飾差點與某位官二代大打出手吧。
“你怎麼突然看起來比我還成熟。”顧易笑着捏捏她的臉,她也不過是十六歲年紀,雖然天真幼稚的時候與同齡女孩無異,可是偶爾的行事說話卻能感受到她的沉靜,歷經千帆後的安然。
想起靈犀的身世,顧易不免有些想多了。
靈犀大概知道了顧易的想法,也不點破,神秘莫測地笑道:“說不定我是上一世沒喝孟婆湯,帶着前塵往事來投胎的呢。”
“那你現在多大了?”
“自然是比你大啦!”靈犀樂呵呵地笑道,“其實顧易啊,像你這樣會犯傻才比較接地氣啊,如果你對着我也是整日的從容和淡定,那我豈不是跟外人一樣了。”
“所以,你是……”他的呼吸急促起來,有些緊張地問,“願意繼續和我在一起嗎?”
靈犀挑了挑眉,笑問:“我有這麼說嗎?”
顧易抱住靈犀,揚着笑容道:“我數三聲,你不反對就是默認了。”他亮晶晶的眼睛滿含希冀地看着她,想必任誰都無法拒絕這樣一雙真摯的眼。
“三!”他愉快地抱起靈犀,哈哈大笑,“你答應了!”
“有你這麼數數的嗎?”靈犀抱着他的脖子,既無奈又好笑地斥責他。
“跟你學的,”顧易環抱着她,低頭親暱地蹭着她的鼻尖,有些擔憂和委屈地道,“我還在想,如果你不肯,我就只好把你搶回來了。”
他的表情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男孩,瞬間令靈犀心軟得一塌糊塗。
她嘆着氣,踮腳摸摸他微微扎手的短髮,笑道:“好不容易逮到一個還沒有孵出來的金龜蛋,我當然不能隨便丟掉了啦。”
這是她年輕的男孩。
讓她有機會等他長大,長成一個淵渟嶽峙,從容不迫的成熟男人。
陪着他,從青蔥的少年歲月,長成能爲她遮風擋雨的參天大樹。
這世上大概也只有你,能夠給我足夠的勇氣,去面對我曾經逃避的一切。靈犀伸手回抱住他,臉頰輕輕蹭着他的胸口。
也請你等等我,等我足夠的勇敢,足夠的強大,足夠與你般配。
***
花園裡,一對小情侶手牽着手,穿過翩翩花叢。
“爺爺跟你說了什麼?”顧易好奇地問她。
“難道不能是我自己的決定嗎?”
“不,如果是你,一定不會這麼快就有決定的。”
“哇,不要一副很瞭解我的樣子啦小屁孩!”
“你剛剛叫我什麼?”
“什麼呀……唔……君子動口不動手啊顧易!”
“我沒有動手啊……”顧易輕笑。
“唔……”
日光下,他們的影子交疊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一個人。
春光正好,花開正當時。
顧老爺子站在院子的葡萄藤架下,笑容悠遠。
小姑娘雖然有點膽小,但至少還算果斷。
“你放心,我老骨頭給你保證,就算你離開顧易,他也會好好保護着你和你的家人們。”眼看着小丫頭就要乖乖走去跟寶貝孫子說分手了,老爺子心急火燎,又甩了一把激將法過去。
聽到老爺子那趾高氣昂意圖明顯的話,靈犀沒有生氣,反倒是細細思索起了顧易這樣做的可能性。
而結果自然是,身爲溫潤如玉的顧易,即便是以後有一日他們之間不再有任何感情,作爲他生命裡的第一個女孩,他一定會就連分手都會爲你考慮得溫柔又周全,安排好你以後所有的生活纔會放心離去。
可是,她從一開始就不是奔着和平分手而來的。
沈靈犀對於自己這一生的規劃有非常明確的三大首要任務,一是將一切調回正規,她和葉盈盈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二是儘自己一切努力護住沈爸沈媽得以長命百歲,安全終老;三就是近水樓臺,先撈顧易,把一切小情敵都扼殺在苗苗時期。
既然她的顧易暫時無法陪着她去過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退休日子,那麼她就只能迎難而上,陪着他披荊斬棘,降妖伏魔。
顧易不是她的枝幹,被砍去了,疼一陣,又會重新長出來的樹枝密葉;
也不是她賴以爲生的紮根於大地的根系。
顧易是與她是荒涼大地上毗鄰而生的松柏,枝葉相聞,根系相繞,失去對方不會對自己造成任何有形的傷害,但失去他,從此就只有漫無邊際的永無止境的寂寥。
所謂愛,不止是被他全心全意付出,而是下雨的時候,你將我護在懷裡,我爲你打傘的風雨同舟,互相傾注生命裡的感動與熱情。
她眉眼一挑,堅定地望着老爺子道:“我用不着顧易保護,”
“如果我都護不住自己和家人,又憑什麼站在顧家長孫的身邊?”圓溜溜的眼睛,眼尾上挑,囂張直率倒也可愛。
顧易祖母十六歲的時候,也是這樣淘氣又撩人的小模樣。
老人家嘆了口氣,當年正是因爲他常年不着家,令得他的少年妻子獨自撫養孩子,日夜操勞,纔會拖垮了身子早早的便去了。
相愛容易,相守難。
老人家年紀大了,只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所有人都能和和美美的。
***
顧湘從院門進來,恰好逢着顧易送靈犀出門。
本就清瘦的顧湘,似乎又清減了不少。冷若冰霜的五官更因爲瘦削給人冷漠的距離感。
“你來了。”她不鹹不淡地看了眼靈犀,問,“見過爺爺和我母親了?”
靈犀點點頭,笑道:“嗯,都見過了,也逛了會兒花園,很漂亮。”
“是嗎?”顧湘輕輕笑了一下,“初春的時候,顧易院子裡的白玉蘭纔好看,跟雪一樣。”
“我先送靈犀出門。”姐弟倆的關係似乎還沒有緩和,顧易的表情微微有幾分僵硬,他對顧湘點了點頭,拉着沈靈犀往外走去。
“顧易。”顧湘卻叫住他,神情有些忐忑又有些慌張,“你是不是,去見過華安了?”
明明是她意料之中的安排,卻又在問起的一刻,開始慌亂和不安。
“是,”顧易點頭,回頭看她的神色嚴肅又哀痛,“華安沒有問起你,也沒有提到過你。”
果然是親姐弟,她還沒有說出口,他就已經知道她要問什麼了。
顧湘神色凝滯,甚至忘記了在場的還有靈犀這個外人,眼淚便“啪嗒”一聲地掉了下來。
“如此,”她輕輕笑了,聲音卻是空空蕩蕩,“我明白了。”
他是在告訴她呢,她所有的一切對他來說都已是過眼雲煙了,她也應該放下他,任他煙消雲散了。
真是好一個華安。
知道自己要什麼,應該捨棄什麼,如此目的明確狠得下心的人,又怎不會無往不利?
下午的光線落在靈犀與顧易身上,二人側着臉說說笑笑,遠遠的山巒和淡藍色的天空下,他們看起來就像是一對神仙眷侶。
曾經她想將顧易培養成另一個華安,然而此刻她有些猶豫了,那樣無情的華安,和被犧牲的顧湘,只要一個就夠了。
沈靈犀,她終於知道自己爲何第一眼就討厭她了。
不是因爲她過於純澈無暇的眼睛又或者是二流世家的女兒,而是因爲她們感情的開始是如此的相似,而沈靈犀的未來卻又比她幸福得多得多。
她只是有些難過,有些嫉妒,到底,意難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