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麼被討厭了啊——
沈靈犀歪着腦袋,在地理老師唾沫橫飛的槍林彈雨中,渾然忘我地發着呆。
重生以來,她的生活其實可以說是一帆風順。
甚至,即便是前世的葉靈犀,她的人生也還來不及遇上太多的波折,就被葉盈盈這個天賦異稟技高一籌的姑娘給直接K.O了。
這世上,總會有那麼幾個人,他們或許不喜歡你說話的語氣,討厭你看人的眼神,又或者嫌棄你的行事方式,看不慣你的處世態度。更甚至於你與他同處一個世界,他都有可能嫌惡你搶走了他的氧氣。
你得承認,天地間凡人千千萬,你總不能討着所有人的喜歡。
而沈小姑娘從來都是驕傲的。她向來不屑於討別人歡心,她總是很堅定地覺得,一開始就不喜歡你的人,即便你嘔心瀝血費盡心機,也是難以討好的。
於人際關係上,她不僅算不上主動,更可以定義爲消極。她給自己畫了條界限明晰的底線,站在裡頭堅決不邁出一步。除非你主動走進她的包圍圈,否則她絕不會伸手拉你一步。
她心底彷彿放了把明晃晃的秤桿,有些孩子氣的斤斤計較着。
如果你不喜歡我,那麼我也不要去喜歡你。
若是你喜歡我,重視我,真心實意,那麼我便全心全意傾心相付的珍重你。
沈靈犀似乎天生就帶着這樣小動物的直覺去看待周圍的人事物。
方式直白,雖有幾分幼稚,但也赤誠。
這樣界定起來,顧易卻是特殊的一個了。
若單單以沈靈犀或是葉靈犀來論,不會主動來接近她的顧易,即便她是再有些些喜歡,想將其佔爲己有,她也只會像欣賞畫廊裡的一幅畫,深深地看上一眼,便輕描淡寫地離開。
在她的世界裡,她對自己也是淡漠的。
人世間的喜歡,青睞,一眼鍾情,其實對她來說似乎沒有什麼是特別重要的,不能放棄的。
在這個當口喜歡的一件事,在她覺得,轉一個瞬間回頭來看,其實也沒有什麼是非你不可的。
然而,荒寂的墓地裡陪伴過葉靈犀的顧易,在這一世的沈靈犀心裡,像是某次被人遺忘的深度催眠,就跟潛意識似的認爲着,這個人是喜歡着我的。
在沈靈犀看來,顧易是已經走進了包圍圈內的自己人,是她要且行且珍惜的,重要的人。
可是,被貼上“自己人”標籤的顧易,卻似乎討厭着她。
這個認知讓沈靈犀有些苦悶。
幸好,她是個二十五歲的成年人。
爲人處世雖依然稚嫩,棱角分明,但至少明白承擔責任和勇於認錯。
***
“又下雨了!”孟曉舟望着遮天蔽日的雨幕抱怨道。
每週三下午的兩節課是他們高二高三兩個年段三班和四班的閱讀課,現在他們正撐着傘,三三兩兩慢悠悠的朝圖書館走去。
沈靈犀倒不以爲意,雨天和晴天一樣,都是尋常的四時天氣罷了。更何況此時她的關注點根本不在天氣狀況如何。天氣是晴是雨,颳風還是多雲都與她無重大關係,充其量不過是帶傘和不帶傘的區別罷了。
她思考的重點是,待會兒見到顧易,該以一副怎樣的態度致歉會顯得比較誠懇。
對於一個驕傲的有些任性的姑娘來說,道歉其實並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尤其是在她並不覺得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的時候。
在她覺得,流言八卦這種東西,只要有人的存在,那麼它就會層出不窮,千奇百怪,尤其當你還格外的引人注目或與衆不同的時候。
無論是前世抑或是今生,在各種議論紛紛中還能遊刃有餘充耳不聞如入無人之境的沈姑娘覺得,顧易同學那白生生的臉皮還有待修煉。
所以,情商不足的沈姑娘的理解有些偏了題,然而,無論她理解得偏了題還是找錯了重點或是搞錯了對象,反正她暫時是不會有機會表達出她誠摯的歉意了。
因爲——
她炸毛了……
***
在天地蒼茫的雨幕中,一對璧人在她又側邊直線約莫五步的距離撐開了一把天青色的雨傘,傘面光亮,悠悠如一朵盛開的青蓮。靠得極近的二人看起來似是手牽着手一般的走進了雨中。
真真是好一個花開並蒂郎情妾意!
沈靈犀眉頭一皺,把手上的傘塞到孟曉舟懷裡:“我不撐了,給你吧!”
“嘎?”孟曉舟疑惑地看向快步走進雨裡的沈靈犀,望着懷裡的兩把傘,她又不是雙頭怪,要兩把傘有何用?
這急匆匆的突然跑去淋雨的同桌姑娘最近是開啓了什麼奇奇怪怪的模式?
倘若孟同學也是從十年後回來的一名重生的姑娘的話,她大概會明白,此時的沈姑娘的奇怪模式,是因爲她擁有一個比旁人更加漫長也慢熱的中二期。
心情頗爲擔憂的孟同學撐起傘,跟上了沈靈犀離去的方向。大冬天淋雨什麼的,是覺得自己還不夠嬌弱麼?
衝進雨裡的沈靈犀沒兩步就躥到了那對璧人面前,動作又快又急:“哈,你們好,正好我也去圖書館,一起吧!”
孟校花柔柔一笑,目露疑惑:“你是?”她自然不會傻到把這突然躥出來的女孩當做簡單的一個忘記帶傘的路人。
“啊,校花姐姐你好,我叫沈靈犀。”她恬不知恥地擠進兩人中間,無視校花微微皺起的眉頭,笑眯眯地道。
顧易將手上的傘往兩個女孩的方向傾了傾,側頭打量小姑娘,正面看起來圓滾滾的眼睛,在斜側着臉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眼尾嫵媚上挑的弧度,是與稚氣純真的臉孔不相符的多情。矛盾,卻又引人注目。
而微溼的髮梢貼在白皙的臉上,長而捲翹的睫毛微微垂落,使得她看起來形狀頗爲可憐。
這——
也僅僅只是看起來而已。
“你怎麼沒有和自己的同學一起走呢?”藍校花輕輕柔柔地問,不太開心這來打擾她難得尋到二人獨處機會的闖入者。
“啊,他們先走了吧。”沈靈犀笑得天真,“姐姐你和顧易是同班嗎?不過我好像沒有在他班上看到你。”
“嗯,我是三班的,和顧易是好朋友。”她漂亮的眼睛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沈靈犀,面前的女孩無疑是個精緻的小姑娘,個子小小,有些嬰兒肥,看起來倒沒什麼威脅性,只是那一雙圓溜溜的晶亮的眼看起來太活泛了些。
兩個還不能稱作女人的女孩在傘下閒聊着,表面上看起來,氣氛還頗爲和諧。
只是,如果忽略沈靈犀看到顧易不斷傾斜的傘柄後,狀似無意的將藍校花往外擠的像小孩惡作劇似的行爲的話。
“哎呀,顧易你的肩膀都溼透了。”藍校花心疼又詫異地叫起來,語調一波三折,彷彿發生了什麼天怒人怨的大事。
沈靈犀還來不及佩服藍校花那極有內涵的表現藝術,便被顧易那嚴肅的語調扯痛了神經。
他的嘴角微微下沉,與前幾日批評她損人不利己時的表情語氣如出一轍,甚至黑沉得如一方上好徽墨的眼裡還浸潤着沈靈犀看不懂的複雜。
顧易早將沈靈犀之前惡作劇似的動作收在眼底,看着離三人不遠的孟曉舟,低頭對沈靈犀嘆道:“不要玩了。”
在走出教學樓前,顧易其實就看見了離他不遠的沈靈犀和孟曉舟,當然也看見了之前還在沈靈犀手上的大紅色的雨傘。
他的語氣微沉,似是不耐又似是無奈。
表情像是在看一個犯錯的孩子:“你那些惡作劇似的遊戲,不要再玩了。”
也許連顧易自己也沒有發現,他的語氣裡,還有那麼絲微不可查的大人對自家孩子的維護。
如同面對兩個爭執的孩子,大人們總是會搶先斥責自家的小孩一樣。表面看起來嚴厲,實則卻是我家孩子我來管的護短的寵溺態度。
是搶先着出頭,生怕孩子被外人傷害的,不告知當事人的,魯莽的溫柔。
連顧易都沒有發現,沈靈犀自然更不會意識到。
反正她只聽明白了顧易口氣裡的責備意味。
委屈,或是憤怒。在她刻意接近顧易將近一個學期之後,都紛雜的一股腦兒地涌上她的心頭。
她本來就是個嬌氣的,不會討好人的任性的小姑娘。
厚着臉皮費盡心機跟他套近乎,堅持討人厭的早起和跑步,搬進與家裡相比簡直天差地別的寢室,小心翼翼地珍藏着也許早被他遺忘的廉價的鈴鐺和紅綢,
就算是父母,她也沒有花過再更多的心思了。
她從來沒有這麼關注過一個人,即便曾和她在一起的林修遠,她也不曾花費這麼多的時間去關心他的一舉一動。
沈靈犀自然是憤怒而委屈的,她的付出並沒有得到預想中那樣篤定的回報,失望的情緒令她來不及回籠理智,就對顧易感到生氣,也對自己的被誤解而心覺委屈。
藍校花微微愕然地看着面前的女孩子,在她看來,顧易一直都是溫和而彬彬有禮的少年,從來沒見過有哪個人能讓他用這樣一種近乎於嚴厲的口氣。
小姑娘圓圓的眼睛就像下午突如其來的大雨一般迅速地積起水霧,似乎馬上就要哭出聲來。
她仰着頭,倔強地瞪視着面前眉眼乾淨,表情微沉的少年:“好!顧易!”她的眼眶泛紅,卻依然張牙舞爪地囂張道,“姐姐我不玩了!”
你愛和校草在一起和校草在一起,愛和校花在一起和校花在一起,我再去管你我就是豬!!!
什麼如果當初,什麼喜歡,人家只是在墓碑前說着玩而已,她沈靈犀當什麼真?!
就算是真的又怎樣,沈靈犀都已不是葉靈犀了,顧易又怎會還是顧易?!
同樣是囂張的表情,只是那雙剔透的眼裡不再是狡黠的笑意,彷彿漫進了這冬雨冷肅,天地蕭殺的曠野一般的孤寂和悲涼。
顧易墨黑的眼定定地望着女孩兒離去的背影,內心有一股連他自己都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不斷地告訴自己:追上去!
沈靈犀跟來時一樣,走得又快又急。
雨更大了些,順着臉頰流進她的脖頸衣領裡,澆得她一個透心涼。
孟曉舟見證了這場衝突,再遲鈍的她此時也有幾分明白了。她連忙走上去,憂心忡忡地問:“靈犀,你沒事吧?”在這羣小姑娘的心裡,失戀就像地震海嘯一樣,是能夠夷平山川,沖毀河牀的重大的恐怖的事情。
“沒事,”沈靈犀吸了吸鼻子,笑道,“我好着呢。”剪去長歪病態的枝椏,吸收陽光雨露,很快就能繁茂茁壯了。
是她自以爲是,自命清高了。
人果然是世上最不知足的動物了。她重新得到了一次生命,便急切的想回到親生父母的身邊;回到親生父母的身邊,就想着他們是不是能更愛她一些;他們對她寵溺無微不至,她又想也許她也能和葉盈盈一樣得到矢志不渝的感情。
這世上真的有人是可以永遠心想事成的嗎?
呵,怎麼可能呢。
她已經擁有了那麼多,竟還貪心着想要更多。
明明她早已不是十五歲的少女了,卻偏偏還如此天真幼稚,妄想着全世界都圍着她轉。
就連被地球環繞着的太陽都還不是宇宙的中心,她一個生活在地球上渺小的小小人類,又在那貪心着什麼呢?
“靈犀,”孟曉舟猶豫地問道,“你是不是……是不是……喜歡顧易啊?”她想,也許可以藉由這個話題來安慰身邊的小姑娘。看了那麼多交際的□□,卻還是隻能在朋友傷心的時候,手足無措啊。
“阿嚏——”沈靈犀打了個噴嚏,聳肩道,“曉舟,‘喜歡’對於人們來說其實只不過就像得了一場感冒,病情雖然有輕有重,但是遲早都是會痊癒的。”喜歡一個人,某樣東西的情緒,也是很快就會過去的。
“哦,”孟曉舟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這個意思是,其實她並沒有那麼傷心麼?
“靈犀你要去醫務室嗎?”
“回寢室吧,我去換件衣服,要不然真要感冒了……”沈靈犀揉着泛紅的鼻子,低聲說。
“顧易?”藍校花目光幽幽地看着兩個小姑娘離去的方向,轉頭輕聲叫道。
顧易皺皺眉,徽墨般黑沉的眼略過一絲複雜的微芒,他低聲說:“沒事了,我們去圖書館吧。”
藍校花微微頷首,禮貌地道謝:“今天真是謝謝你了……”
雨聲中傳來顧易溫和又疏離的語調:“沒事,舉手之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