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靈犀死了,死得很不體面。
死的時候,還不過二十五歲,正是花開極濃的好時節。
葬禮的這一日,天色陰沉,雲層厚重,低低的直壓到人的心頭,令人壓抑。
墓地買得偏僻且荒涼,在傍晚的微風和昏暗的天光裡,顯得蕭索陰森。
與之相反的是,灰白的墓碑上,是葉靈犀無憂無慮的一張笑臉,乾淨透徹得如同誤入凡塵的天使。
衆人各懷心思,卻一致的爲這個年輕早逝的生命惋惜。
來人多是葉家的世交或下屬,他們臉上的悲傷都是這樣生動,就像電視上每晚八點半準時播放的三流劇集。
葉盈盈一身黑色修身掐腰長裙,妝容清淡又精緻,神情黯淡,臉色是彷彿故意透露出的蒼白。身材單薄,瘦弱得好像隨便一陣風就能飄然而去。
她一臉悲傷地低下頭,濃密的睫毛遮掩了眼底的情緒,在無人看到的角落,無聲地勾了勾嘴角。
葉靈犀,你終於死了。
***
林修遠長身玉立,站在葉盈盈身後,無聲地拍拍她的背,安慰道:“不要太難過了,靈犀的死是一個意外,不是你的錯。”
“不,都是我的錯,”葉盈盈擡頭,眼淚滾滾,“我從靈犀身邊搶走了你,才讓她自暴自棄……她一定是恨我的……她一定恨死我了……”悲痛欲絕地捂住自己的臉頰,靠進林修遠懷裡,在外人面前完美地塑造了一個自責善良的姐姐形象。
“她如果要恨,就恨我吧。”林修遠嘆着氣,摟住懷裡的未婚妻,目光深深地望了眼照片上陽光剔透的人。
她的樣子還是一如記憶裡的明媚,可惜心性卻早已面目全非。
天更黑了些,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彷彿隨時能落下雨來。
即便是盛宴,還有繁華落幕,曲終人散的時候,更何況這樣一場心思各異的一點也不美好的葬禮。
人羣離去,空曠的荒地更顯枯寂。
彷彿被時光凝固的油畫,看不到歲月山川的流逝變遷,無論外界是如何的滄海桑田,這裡依然是萬年如一日無人問津的寂寥。
葉靈犀半透明的靈魂飄在墓碑旁,無所適從,不知身爲鬼魂的自己該往哪裡去。
幸好的是,她的墓碑前坐了一位本不該單獨出現在這的人。
她好奇地對坐在顧易的面前,心情頗好的在他面前扮扮鬼臉揮揮手。雖然不能溝通,也不太理解顧易獨坐墓地發呆的行爲,但並不妨礙她對還有人能夠陪她坐一會兒而感到的快活情緒。
上一次見顧易,好像還是在林修遠二十二歲的生日宴上。
顧易這個人,嚴格來說應該算是葉靈犀的初戀,雖然最終不過是一場未曾宣之於口無疾而終的暗戀。
在尚處於懵懂的少年時期,顧易此人就跟造物主爲女孩們量身打造好的王子一般,以一種光芒萬丈的姿態闖進她們的世界。
“喜歡顧易”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女孩們聚在一起,如果有個人說她不喜歡顧易,那纔是會被聲討,矯情的,令人覺得造作的事。
喜歡顧易,就跟符合萬物生長的規律一般,是這樣的統一又自然。
“如果當初我努力爭取你,結局會不會不一樣?”顧易低垂着頭,指尖劃過墓碑上乾淨的面容,黑眸裡是快要滿溢出來的悲傷。
“嗯?!”葉靈犀驚愕地瞪圓了眼睛,這是表白嗎?可是我已經死了耶,她鬱卒地嘆口氣。
結局會不一樣嗎?葉靈犀支着下巴,撲哧一聲,自言自語地樂道:“說不準我會更英年早逝些。”
沒有女朋友的顧易和顧易的女朋友……
葉靈犀覺得,身爲“女生公敵”的後者還是早些自掛東南枝的好。
別人大多都以爲葉靈犀她是嗑藥過量而死。
然而,葉靈犀卻覺得十分冤枉。
她是從小嬌生慣養不太懂事,偶爾也跋扈仗勢欺人,但卻也並非是非不分頭腦不清晰的二愣子。
更何況她早已不是瀾水市隻手遮天的大小姐了,處境微妙的她明哲保身還來不及,更別說會去做這些明顯給家族抹黑的事了。
前塵往事,前因後果這麼一聯繫,她八成也能猜到,這世上恨不得將她除之而後快的人除了葉盈盈就沒有別人了,儘管她並未親眼見到幕後黑手。
然而,葉盈盈其人,運氣也是有幾分差勁的。
按投胎水平來說,葉盈盈要比葉靈犀稍微高出那麼幾個檔次。一個是根基深厚的是市長千金,一個不過是有幾□□家的富商之女。
可嘆的是,偏偏在她倆出生那天,葉靈犀忽然得了上帝青眼,一不小心就被狸貓換了太子。
原本葉盈盈生活的沈家條件,也的確是不錯的,三代經商,家底也足夠她大小姐揮霍個幾輩子。
但偏偏在她十五歲的時候,她明面上的親爹親媽——沈氏夫婦(葉靈犀的生父生母)出了車禍雙雙去世,留下她這個身如浮萍的伶仃小孤女,無力保住家產,被迫寄人籬下,灰撲撲慘兮兮地活了五六年。
若不是葉盈盈長了一副與葉爸爸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小模樣,讓葉媽媽懷疑到葉爸爸頭上而進行的一系列調查,估計葉盈盈能替葉靈犀把該倒的黴都給倒了個遍(那時極品親戚正打算着把葉盈盈送去“和親”)。
葉靈犀一點也不懷疑葉盈盈恨她。
要想有一個人她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原本屬於你的一切,她高貴明媚,光芒四射。而你卻平庸無能,在她的光華對比下相形見絀。使你遭受這一切的苦難卻都來源於她,因爲她你嚐盡世間炎涼。就算一切歸結於造化弄人,估計你也無法平心靜氣視若無睹的與她和平相處。
只是,葉靈犀明顯低估了葉盈盈恨她的程度,恨到能夠將內心的恨意怨懟不甘付諸於行動。從這點來說,葉盈盈比她要乾脆利落很多。大概某方面來說也算是繼承了葉家殺伐果斷的天性吧。
二十歲得以認祖歸宗的葉盈盈以葉靈犀雙胞胎的名義迴歸了葉家。
當然,在葉盈盈看來,葉靈犀這樣一個害得她顛沛流離了多年的孤女合該被一無所有地逐出葉家。
不過,多年寄人籬下的生活讓葉盈盈早早學會了不動聲色的隱忍。
面對越是討厭的人,就越不該對她表露內心一絲一毫的惡意。
迥異的成長環境,其結果是顯而易見的。象牙塔裡的葉靈犀鬥不過在陰暗裡爬滾過的葉盈盈。
雖然葉靈犀同樣討厭葉盈盈,但是她從沒有覺得兩人之間的恩怨必須以死生定輸贏。她的討厭,是小女兒般的任性和攀比,就算是嫉妒,也還帶着小孩兒的天真。
所以。
葉靈犀輸了,真真切切的輸得一無所有。
在葉盈盈入葉家之最初,因爲心有虧欠,葉靈犀對她也曾懷抱着最大的善意。
可惜的是,她與葉盈盈如同生來的天敵。
恩恩怨怨,最終不過是勝者爲王,敗者爲寇。
正義最終總是屬於勝者。
***
是夜,葉宅燈火通明。
對於葉父葉母來說,今夜,大概又是一個難眠之夜。
葉母摩挲着泛黃的舊照片,淚水漣漣:“靈犀膽小,那裡那麼黑,不知道她會不會害怕……小時候靈犀那麼乖,怎麼會……”這是她養了二十多年的嬌嬌女,乖女孩,從小到大聽話又乖巧,她實在不能想象這個孩子怎麼會想不開去碰那種東西?
照片裡,小女孩剪着圓圓的蘑菇頭,明亮的眼如同黑夜裡的星辰,彷彿能透過薄薄的相框一直照進你的心底。
“唉——”葉父點了支他戒了很久的煙,“這孩子一定是怪我們的……怪我們……”他長長地嘆了口氣,終是沒把話說完。
因爲對親生女兒的虧欠,他們默認了葉靈犀的退讓。
一個是當成親生女兒疼愛了二十多年的養女,一個是失散二十多年虧欠許多的親女。
對兩位老人來說,手心手背都是肉。無論失去哪一個,對他們來說都是剜肉削骨的疼痛。
“我不怪你們的,爸爸,媽媽。”葉靈犀輕輕嘆息,她的退讓是她自願的。半透明的靈魂像一陣輕煙輕輕散去,她只覺得有一股溫暖的熱源漸漸從她身體散開。
大概,是到了要告別的時候了吧。
葉靈犀深深地望了眼疼寵了自己二十多年的父母。
以後,你們就不用再爲難了。
暖洋洋的溫度讓葉靈犀昏昏欲睡,閉眼的前一秒,她想,原來這世上並沒有勾魂的黑白無常啊。
所以,她這是要消散在天地間,迴歸山川河流,化爲虛無了吧。
***
五月的陽光溫柔得像融化了的蜜糖。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
葉靈犀困惑地揉了揉眼,重新睜開眼,看見站在講臺上的初中語文老師拿着課本唾沫橫飛,周圍是她昏昏欲睡面容稚嫩的同盟軍們。
她撇過頭,看見陽光穿過樹層落在地上濺起一地斑駁的影子,恍惚地覺得自己只是不小心在課堂上睡了過去,做了個無比真實的有關未來的夢而已。
葉盈盈的算計,林修遠的背叛,父母親的沉默,以及她的死亡,都不過是南柯一夢。
她有些分不清現實和虛妄。
因夢是真切得如此殘酷,而現實又是如此寧靜彷彿虛幻。
葉靈犀焦灼不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因爲是整個班上年紀最小的小個子,她坐在了老師一眼就能望盡的講臺側邊的第一排。
講課的空隙,語文老師問她:“葉靈犀,你有什麼事?”
“老師,我有點不舒服。”葉靈犀弱弱地道。
語文老師吩咐葉靈犀的同桌:“曉舟,你送葉靈犀去醫務室。”目光關切,恍惚間像是媽媽的神色。
葉靈犀忽然發現,以前一直討厭的語文老師,好像,也沒有那麼討人厭。
***
下午兩點的陽光溫暖又刺眼。
孟曉舟把葉靈犀當成重症病人似的攙扶着,兢兢業業,盡職盡責。
葉靈犀失笑,誰曾想到,未來犀利的孟曉舟小時候竟然是這樣一個惟老師命是從的乖寶寶?
初夏,有粉蝶在花枝前蹁躚。
葉靈犀有點小感冒,被醫務室的老師按着喝了一大包感冒靈。
暖風燻人的午後,她無聊地透過窗口向外望去。
忽然側頭問耐心地等在一邊的孟曉舟:“你說是人夢到蝴蝶,還是蝴蝶夢到人?”
孟曉舟疑惑地伸手摸摸葉靈犀的額頭,有些擔心她燒壞了腦袋,確定體溫正常後,心想這小姑娘一定是睡多了有點頭昏。
於是篤定地道:“當然是人夢到蝴蝶啦,蝴蝶怎麼會做夢呢?”
看吧,煩惱多是人自尋。
想那麼多做甚?
是真是假,是虛是實,重要的是此時她珍惜的一切都還未失去。她所渴望的幸福依然觸手可及。
歲月安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