閃電在空中無聲的盤旋,白光普照四方,更顯出這天地間的黑暗。在糾結成一團亂麻的電光背後,一個黑色的漩渦驟然浮現,如同虛空張開的巨口,將那身形偉岸的奇男子連同他周遭聚焦的閃電一同吞噬。
砰然一聲,如同氣泡破裂,重光從夢靨中醒來,驚覺一身冷汗。已經是這個月第七次了,這個詭異的夢境不斷重現,勾起他曾經歷歷在目的一些記憶。
他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家君悅客棧的廂房。兩天前他跟魏朝宗一行人進入成都,當時就入住了這家客棧。這兩天來,他躲在廂房中閉門不出,魏朝宗也沒有多問。
魏朝宗是川蕃一帶最大的馬幫首領,每年都會從吐蕃、青海一帶收購大宗的皮貨、香料等特產,沿茶馬道進入蜀中。重光是在青海的荒野裡碰上他的,當時他的商隊正被一羣馬賊圍攻,形勢岌岌可危。
那隊馬賊的首領是在青海橫行無忌的座山雕,本來魏朝宗每年都會主動給這位綠林大豪送上一批孝敬,買個平安,今年也不知這位座山雕吃錯了什麼藥,竟然出爾反爾,收了禮物以後,還在馬幫畢竟的一條險道上伏擊對方。
不過座山雕運氣太差,正巧撞上了從海外回返中原的蕭重光。而他的一個手下不長眼睛,竟然想要把這位無辜的過路人殺了滅口。結果他們悲劇地發現,這位看起來人畜無害的青年,是個可怕的凶神。
對付這些只會人間武藝的馬賊,重光可施展的手段實在是太多了,即使不用道門神通,在他煉成元嬰以後,他本身在武功上的修爲已經是天下獨步,輕而易舉地壓服了這些殺紅眼的匪徒。
連日來不斷重複的噩夢,令重光心煩意亂,連帶着殺性也重了許多。他的每一次出手,都必有一人喪命,只要被他那一雙肉掌擊中,無論生前本領如何,也必爆成一團碎屑,屍骨無存。
這些多年來任意妄爲的歹徒被嚇住了,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對手,無論刀削斧鑿,劍刺弓射,都傷不到對方分毫,而己方只要被輕輕掃中,就是一條人命。看此人出手的情形,分明可以一招制伏所有人,可他偏偏選擇了慢條斯理的屠殺,給所有人一點逃生的希望,然後再親手把這希望打碎。
重光從牀上爬起來,走到屋外的院子,雙手伸進水缸,掬起一碰冷水,澆到自己臉上。冰涼的井水麻木了他的神經,也把他從混亂的回憶中解脫出來。
此時東方已經泛白,晨光溫柔地灑在客棧的庭院裡,令人不自覺地沉醉其中。日子已經是十月初秋,草木泛黃的季節,颯爽的秋風吹過,帶來陣陣涼意。
他打了一盆清水,把臉深深地埋進水中,冰涼的井水刺激着他的肌膚,恍惚之中,他似乎又看見了當日的情形。
場面的血腥恐怖,令身爲被救者的魏朝宗都忍不住想要嘔吐,又害怕自己一方也會被波及,一個個膽戰心驚,蹲在地上抱住腦袋。至於座山雕,他眼看着自己的手下一個個變爲一堆碎骨血肉,而那殺人的魔王正帶着淡然的微笑,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來,每靠近一步,場上的活人就少一個。一些試圖逃竄的匪徒驚恐地發現,無論自己怎麼邁步,都還留在原地,更多的人開始絕望地自殺。
座山雕歇斯底里地一聲大吼,卻發現自己已經叫不出聲音來。那面帶笑容的青年已經把整個荒野變成一片修羅地獄,滿地的血肉和碎屑令人從心底裡發寒。他終於徹底喪失了力氣,徒然地軟倒在地上,直到那帶着瘋魔氣息的右手按在自己頭頂,當死亡來臨的時刻,他的臉上甚至露出瞭如釋重負的笑容。
一場血腥的殺戮結束,重光發覺自己內心的壓力似乎消減了些許。他麻木地擊出最後一拳,把眼前頭目模樣的大鬍子匪徒爆成一團碎肉。看着自己依舊潔白無瑕的雙手,他莫名地覺得一陣輕鬆,轉身走向另一側,那羣正蹲在地上瑟瑟發抖的商人。
魏朝宗身體像篩糠一般抖動,看着一步步朝自己走來的重光,終於雙膝一軟,忍不住就跪了下來:“別殺我,別殺我,我只是個做買賣的,我不認識他們。”重光木然地看了他一眼,悶哼一聲:“你是撫州人嗎?”
這是魏朝宗第一次聽到重光說話,他本以爲這個魔王不會人類的語言,想不到彼此竟然還是半個老鄉,魏朝宗是撫州人,只是跟重光不在一個縣。他一開口求饒,重光就聽出了彼此相通的口音。
他的口音救了他的性命,本已經殺得麻木的重光在聽到多年不聞的鄉音之後,終於從殺戮的慾望中清醒過來。兩人一番攀談之下,赫然發現彼此的故鄉相隔只有區區百里。
重光無聲地搖搖頭,終止了清晨的這一場臆想。他解開自己束髮的絲帶,把頭髮放在水中浸溼,用清水慢慢搓洗。這一場冰涼讓他內心好受了許多,只是心頭依舊沉甸甸的,彷彿壓着千斤的巨石。
他還不到三十歲,卻越來越喜歡回憶。有的時候,他會整天整天地坐在椅子上發呆,腦海中重現過去的點點滴滴。太多太雜亂的回憶,擾亂了他的思緒,有的時候,記憶出現了偏差,令他整日糾結,到底當時是這樣呢,還是這樣呢,還是這樣呢?
他比以前更不愛說話,越來越像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除了雜亂無章的回憶,他最愛做的事情就是在鄉間的小路上散步,看着周圍的花草樹木,還有天邊的飛鳥閒雲。有時候會有一些老人拄着柺杖行走,還有調皮的小孩在田野裡歡快地嬉戲。這些情形都讓他倍感親切,甚至勾起了他記憶深處,刻骨銘心的一些美好。
“蕭先生,蕭先生。”一路小跑過來喊話的,是魏朝宗的親隨何金。“蕭先生,老闆今天要去赴成都李太守的宴請,想問問先生有沒有空,一起去赴宴。”
魏朝宗的買賣做得很大,手底下跟着他混飯吃的人也多。當他得知重光跟自己是同鄉,正在去往蜀中的路上,就苦苦央求這位殺人不眨眼的蕭先生跟自己同行。顯然,同鄉的情誼令他放鬆了警惕,而重光殺神一般的威風在他眼裡,已經成了一種安全的保障。
重光這些日子恍恍惚惚,也的確是有些無聊。既然魏朝宗有請,他也無可無不可,索性就應承下來。魏朝宗帶了幾個隨從,跟重光各自騎了一匹健馬,徑自去了太守府。
李太守的府邸離君悅客棧並不遠,都坐落在成都最繁華的地段。府門前幾株松柏掩映,石子路一直通到院裡,雖不奢華,卻別有一番生趣。一行人在正門前下了馬,自有那眼明手快的李府家丁上前伺候。
魏朝宗打頭前行,在李府的院落裡兜兜轉轉地繞了幾圈,穿過一道院門,映入眼簾的是李府的正堂,跟院門中間隔着一處三丈見方的小院子,錯落有致地種着一些花花草草。正堂門前,站着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儒生,一襲青衫,兩鬢微白,手執羽扇,正倚門而望,見了魏朝宗一行人,他面露微笑,高聲喊道:“玉堂賢弟,愚兄侯你多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