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山背面的溪谷,雲霄的墳頭已經長出了青青野草。雲嵐靜靜地跪在墓碑前,看着紙錢慢慢燒化,隨風化作一縷飛灰,漸漸在空中消失,心中閃過絲絲悲慼。
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還跟父親在鄉野隱居,天倫之樂融融。轉眼間,就是父親的第一個清明,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彼此卻已經是天人永別。半年隔絕黃泉下,眼望山河一淚流。
重光就肅立在她身旁,靜靜地等候着,一直到雲嵐收住哭聲,對着已經熄滅的紙錢磕頭,隨即站起身來,抹了一把眼淚:“蕭大哥,我們走吧。”
林中的小屋早就收拾乾淨,他們從去年回到大雪山之後,就一直住在裡面,過了半年寧靜的山居生活。今天是清明,祭拜了雲霄之後,重光打算去山林裡狩獵,爲了中午的伙食做準備。跟在他後面的,還有分別許久的那隻白猿阿蠻。這隻體型笨重的傢伙沒辦法在市井間生活,雲霄唯有把它留在大雪山。每一年雲氏父女都會回來看望它,只是今年,陪着雲嵐回來的只有她父親的骨灰。
那個晚上,羅候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心滿意足地離去。重光這才得以帶着雲嵐,安全地返回大雪山。他並不清楚羅候到底想做什麼,但當時他別無選擇。
雪山上的風很大,背面的山谷卻四季如春,大自然的造化是如此神奇,令人不得不由衷讚歎。重光一身獵人打扮,在無盡的林海中任意穿梭。這一帶的地形他已經瞭如指掌,自然知道哪裡的獵物最爲密集。
陽光透過樹林的間隙,斜斜地映照在滿是綠蔭的大地。已經是日近中午,重光的竹簍裡也裝滿了今天收穫的野味,阿蠻跟在後面哼哼吱吱,很是快活。
在一個月以前,重光就突破了練氣士的第六層關口,達到第七層分神境界,可以凝聚元神,出竅離體。雖然打獵用的是凡人手段,但對天地萬物的掌控又大有提升,尋找獵物自然是輕而易舉。
看了一眼憨頭憨腦的阿蠻,他微微一笑,將弓箭收起,準備踏上歸途,識海之中莫名一動,已經覺察出方圓兩千裡之內,正有一股詭異的元氣波動,正以極快地速度向東南方向遊走。而這股元氣,更是自己似曾相識。
他轉過身來,將竹簍遞給阿蠻,又拍拍它的腦袋囑咐了幾句。阿蠻雖然口不能言,但深通靈性,聞言點了點頭,沿着來時的路徑返回。重光長吸一口氣,飛身而起,化作一道黑光遁入虛空。
重光此時遁法之快,當時罕有其匹,不旋踵已經追上那人。只見此人一身灰藍道袍,揹負紫金葫蘆,卻是重光的老熟人,當初在京城所遇的顛道人。
顛道人俗家姓易,本是峨眉掌教碧遊真人的師弟,後來破門出教,獨自行走天下,也是當今道門碩果僅存的幾位宗師級人物,一口酒仙劍更是威力無匹。當初在京城內宮之變中,與武當玄真子、峨眉碧遊真人、萬壽山通微真人聯手,幾乎打得重光形神俱滅。
只是此刻這位道門宗師元氣散亂,臉色灰敗,劍光也是暗淡無華,顯見是受了重傷。他心中微微吃驚,顛道人已經是出神入化的修爲,又有誰能將他打成如此重傷,看情形更是在倉皇逃命的途中。
他這念頭才起,就見到西北方向一道五色奇光風馳電掣般趕來,光華之盛令人不敢直視。顛道人心中焦急,一口鮮血噴到劍上,頓時速度又快了三分,竟是動用了天魔解體。可見來人修爲之高,竟然令這位道門宗師毫無還手之力。
重光腳下步履生風,漸漸追上顛道人的遁光。他腦中轉過無數個念頭,最終化作一聲長呼:“顛道長,別來無恙。”顛道人聽得聲音熟悉,心念一動,腳下卻毫不停留,一邊趕路一邊回問:“閣下何人,是敵是友?”
重光的遁速奇快,緊綴在顛道人後面。“晚輩崑崙棄徒蕭逸,道長還記得京城內宮之戰,你我曾有幸切磋麼?”顛道人聞言不驚反喜:“原來是你,你來得正好,快與我聯手攔下來人去路,我再與你細細分解。”
那五色奇光遁速之快竟是出人意料,說話間已然追到十里開外。重光奇道:“前輩且把話說清楚,無緣無故,在下爲何要相助於你。”顛道人怒道:“老子爲了你們崑崙派,幾乎把性命丟在那裡。來人是鬼祖徐完,羅候的左膀右臂,如今單身一人追殺於我,正是天賜良機。你我聯手,斬妖除魔,爲天下去此大害,也替你報師門大仇。”
重光大吃一驚:“道長此話何解,什麼師門大仇?”
顛道人收住劍光,轉過身來,一邊調息一邊說道:“羅候圍攻崑崙近年,久攻不下,我跟諸位同道千里奔援,要跟崑崙裡應外合,孰料原來一切都是羅候佈下的局。我們趕到山下的前一日,他突然發力,攻破光明頂,將崑崙派一網打盡,又設下陷阱,將我們這些來援的正道人士斬盡殺絕。我僥倖脫出重圍,又遇到鬼祖一路追殺,幾乎性命不保。”
重光腦海中轟然一聲,只覺得天塌地陷。他強自收攝心神,沉聲道:“道長此話可當真,崑崙真的被破了?不知道我赤山師父與沖虛師伯下落如何?”顛道人答道:“崑崙二老下落不明,七子一網成擒,現在崑崙已經成了妖族大營。先幫我對付鬼祖,有話咱們慢慢再說。”
說話間那五色奇光已經尾隨而至,繞着顛道人跟重光轉了個大圈,在所經的線路上刻畫出鮮明的軌跡,竟是要將兩人所在的空間與周圍的天地割裂開來。顛道人緩過一口氣,酒仙劍出手,堪堪攔住了五色奇光的去路。他元神之中給重光傳遞了一個念頭,兩人一齊從將要被撕裂的空間中飛躍而出。
重光心知若不能逼退鬼祖,兩人都討不到好去。當下再不敢遲疑,御龍劍化作一道黑光,沖天而起,跟顛道人的酒仙劍雙劍合璧,與鬼祖徐完的劍光反覆糾纏。
空中驚起一陣雷鳴之聲,那五色奇光眼見一時不能得逞,發出一聲長鳴,光暈驟然膨脹,隨即爆裂開來,化作無數光芒碎片,散向四面八方。
重光猛然打了個寒戰,一股涼意從他心底裡滲透出來,隨即轉爲深入骨髓的冰冷,瞬間侵襲了大小週天。他只覺得渾身上下四肢百骸,連同血脈一起,都有被凍結的趨勢,趕忙咬緊牙關,運功與之相抗。
這一番徹骨的嚴寒鋪天蓋地般涌來,席捲了整個虛空。重光可以感覺到身外的氣候在迅速變冷,急劇的降溫令他的面部肌肉一陣生疼,彷彿被鋒利的刀刃劃過一般。
他上下齒一陣陣打着結巴,雖然運功抵住了嚴寒的侵襲,但也是極爲吃力。以他此時分神境界的修爲,就算在極天雪地中也不會感到絲毫不適,然而面對這股詭異的寒氣,身爲修士所固有的,對於周遭環境的天然抵禦竟是蕩然無存。重光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必然是此生罕見的厲害對手。
“鬼祖徐完嗎?真有意思。”面對如此兇險的對頭,激起了重光無匹的戰意。“自從我突破玄關,證道分神,還沒有跟人動過手,正好藉此機會,試試這坐忘功修煉到分神境界,有何等的威力。”
他有心與對方一較高下,這念頭一起,頓時無法遏制。運起本命道法,周身百脈中元氣縱橫,正是坐忘書中記載,名爲龍虎大丹的法門。這門法訣乃是正一教嫡傳,雖然以丹道爲名,其實卻是以人身爲爐鼎,講究水火交融、陰陽混一的內丹之術,而非鉛汞一流的外丹法門,說起來跟當初大雪山一脈嫡傳心法異曲同工,然其中高深精妙之處則遠遠過之。
一股遊絲般的元氣在體內遊走,那深入骨髓的冰冷被這股元氣滌盪,頓時由嚴寒轉爲火熱。正是陰極陽生的徵兆。這莫名其妙的寒潮雖然詭異,但還是沒有超脫陰陽二氣的本質,這一發現令他鬆了口氣,片刻間真元貫注全身,化解了血氣崩壞的危險處境。
他轉頭望向顛道人,卻見這位道門前輩比之自己還要不堪,一邊竭力運功相抗,一邊額頭上卻冒出豆大的汗珠,顯然正飽受這冷熱交織的奇異痛楚。此時兩人同坐一條船,他也責無旁貸,右掌抵在對方頭頂百會穴上,一股精純的元氣灌入,頓時消弭了對方一場身死道消之禍。
顛道人從寒熱交加的險境中逃脫,回過神來,感激地看了重光一眼,正待開口說話,冷不防從虛空中傳來一聲頗爲驚奇的輕喝:“咦!想不到時隔這麼多年,還能見到這麼正宗的正一道法。今天就算你們命大,下次再見,可就沒這麼輕易讓你們逃脫。”這聲音虛無縹緲,彷彿遠隔千山萬水,帶着一股動人心魄的滄桑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