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九重手扶雲車護欄,兩根手指無意識的點敲着,發出輕微的噠噠聲,開始是錯亂的,但漸漸的便與隆隆的戰鼓聲合拍在一起。
將乃兵之膽,鼓是三軍魂。
一位優秀的老兵,臨戰之際,可能會對慘叫聲喊殺聲充而不聞,但鼓點的快慢卻能直接左右他的出刀速度。
仗打到現在,秦軍的戰略佈署很明顯了,通過偏廂車與驚天雷穩住中路,通過蕃騎的機動靈活纏住右路,通過弓騎槍騎兩路騎兵的絞殺撕開左路。
中路己兵雖倍數於敵,但對方仗着微弱的地形優勢與器械的助力,守防嚴密,一時攻不破,但敵軍想勝也不可能。
左翼韓重贇部與敵騎正殺的難解難分,唯有右路高懷德部,面對兩路騎兵的夾擊,有些吃力了。
宋九重觀察了一會右路戰馬奔騰血肉橫飛的戰況,皺眉道:“令曹翰部出動,援助高懷德,下死戰令。”
“諾。”
慕容延釗搖旗發完號令,一回頭,卻見宋九重正在扣收腰帶,不由大驚:“官家!”
宋九重指了指中路步兵大軍,冷笑道:“敵軍祭出了王牌陌刀隊,中軍沒多少人護衛了,朕親爲奇兵,先斬了那大旗,推了那雲車。”
“請聖上在此發號施令,斬將奪旗,乃臣之本分。”
“御龍直只聽令朕一人,你指揮不動。”
宋九重拍拍他的肩膀,“眼下你之重任,在於堅持,哪路要是怯戰,法刀隊伺候。”
“諾,也請官家多加小心,甲字認旗一直未出現。”
“無妨,他,一半的武技是某教的。”
慕容延釗目送宋九重下梯,再次把目光掃向戰場,哪知就這一耽擱,中路大軍的戰況已起了變化。
秦軍棄了偏廂車的防禦,而衝前的矢頭也偏到了右路,上千柄寒光閃閃的陌刀此起彼伏,每一次的劈斬,都能帶起一片血霧。
“投矛呀,操。”
慕容延釗拍欄怒吼,可惜陣中人的聽不見,哪怕聽到了也無濟於事,因爲能投矛的話,早投了,身在陣中的崔彥進第一時間便想到了破敵之策,可己軍衝的太緊了,投矛手沒了活動空間,可這時偏不能喊散退二字,一喊,勢必崩。
只能用血肉去填。
其實算好的,因爲血殺隊的真正主將石鶴雲不在,他家那位亦匪亦紳的老父親去世了,去年底回山東奔喪,一直未回,現帶兵的主將趙文亮勇則勇也,卻打不出石鶴雲的那種不要命的瘋狂。
好在自有瘋狂人。
第三序列的步兵方陣掩護着全身鐵甲的陌刀隊頂到了前頭,陌刀一開始逞威,很快便自然而然的成了突陣的鋒矢,終於有機會給自己倒一口烈酒潤喉的祁三多見狀大吼:“磊子,你他瑪的往那邊靠去,現撿的人頭功吶……”
蒙成聽不得人頭二字,一聽眼就亮了,不等趙磊轉述,鐵鋮一揮,斜刺裡衝出,三千無當飛軍“嗚哈”亂叫着向陌刀隊靠去,然後,一個只管向前犁,一個只管右翼割,與大後方正忙着收割夏糧的老農彷彿。
營內刁斗上的甲寅看的熱血沸騰,恨不得立馬衝過去廝殺,兩眼只盯着雲車的訊兵卻喊了起來:“甲將軍,旗號讓準備。”
甲寅倏的精神了,如大鳥般的從刁斗裡一躍而下,人在空中,就大喊:“甲。”
留在營中的馬隊只有五百人,三百槊騎,二百弩騎,槊騎乃重騎,人馬皆具裝,因甲具沉重,非得等要上陣了才套甲,這也是他這一支精銳要在營中歇着的原因。
本安靜坐着歇力的騎兵們轟然而起,早有準備的輔兵們在馬脖上套上掩甲,這兩甲分前後兩鐺,前鐺護胸,後鐺護臀,中間是細密柔和的一層薄棉甲相連。
輔兵給馬套上掩甲,便開始爲各自的正兵套甲,而空着雙手的正兵則爲自己的戰馬收索繫帶,上鞍收肚,這活必須自己幹,趁機與愛馬再作一次心靈上的溝通。
副將張燕客倒拖槊杆,一臉委曲:“甲將軍,弩騎兜圈子某玩不好……”
“少廢話,趕緊的。”
甲寅張着手,再一次套上雙層甲,裡面是細環鎖子甲,外面是特製上品紙甲,還掛上了大紅的披風,披風上,用金線繡着猙獰的虎頭。
如此大戰,甲寅索性不用將旗了,反正他這一支精銳人少,披風作旗,夠了。
留守大寨的王廷睿提着竹筒過來,遞給甲寅,幫着爲其收甲繫帶,“等你凱旋慶功。”
甲寅仰脖灌下一大口烈酒,笑道:“必須的。”
雲車上,顧明樓一會看看戰場,一會看看大寨,她站的高看的遠,又兼習武之人,眼神銳利,自個夫君在着甲準備,她看的分分明明,眼眶就紅了。
“把心安肚子裡,某常說三胖是福將,可你夫君更是天下頭一號的福將,安心看着他斬將立功便是。”
兩軍大戰,早把綠草染紅,地上滿是死屍斷肢,已成血獄煉池,但木雲依舊雲淡風清,觀陣之餘,尚不忘抿兩口清茶。
“上品的蒙頂雲霧,就必須用竹筒來泡,因爲竹筒自帶有竹子的清香與甘甜,與茶葉的淡澀本香天然絕配。不過虎子不好茶,他的竹筒裡都是酒,下次你泡個茶他喝喝。”
“嗯。”
顧明樓無意識的應着,把着雙刀的手心卻全是汗水。
木雲嘴上與顧明樓閒聊着,手舉着的千里目卻一直未放下來過,他時而左望,時而俯視,時而右察,但更多時間卻是把精力放在敵方大營的轅門處。
對方雲車上少了那一位彪形大漢,那雲車便不值當再關注,他在靜等着他再次出現。
宋九重也在等。
他下了雲梯後卻發現自己有些急燥,索性就在營中空地上閉目打坐。
大仗需要血勇,但更需要平靜的心湖。
大營外的驚雷聲還時不時有響起,但更多的是喊殺聲與慘叫聲,以及隆隆的鐵蹄聲,而身邊御龍直衛士們粗重的呼吸聲,戰馬的響鼻聲也是此起彼伏。
以往,他最喜歡這種能激起他全身熱血的聲音,但今日,卻是越聽越意煩,越聽越心焦。
宋九重枯坐了半柱香的時間,這才仰天長嘯一聲,“出發。”
御龍直的衛士們高聲應和着,然後紛紛扳鞍上馬,戰馬咴咴叫着,奮揚着鐵蹄。
這是宋九重最爲心腹的衛隊,人人都有以一當十的武技,其中有數十位更是平日裡一起練武促技的拳靶子,可惜總人數並不多,左右班直加起來,也只有不到五百人。
宋九重倒提盤龍棍,緩步而出,一杆紅底無字的認旗緊隨在後。
這支鐵騎沉默的出了轅門,緩行一里左右,這才緩緩加速,繞着陣腳,向秦軍的中軍大旗兜去。
加速,加速……
最後疾如矢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