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草原,人騎在馬上幾乎看不見馬身,一步下去有可能是實地,但是下一步就有可能是凍土融化的軟泥。前面一匹引路的老馬,後面一黑一紅兩匹神駿亦步亦趨。
前面晃動的一個穿着火褐色衣服的引路人,比起尋常人更現矮小的身形在草原上幾乎看不清楚。饒是如此,黑桑還是一腳踏錯,前蹄微陷。但是黑桑很快恢復正常,口中連一聲受驚的低鳴都沒有發出。身後的火風躲過黑桑踩踏的泥泡,馬背上的兩人面色嚴肅。
“這便是爲什麼這段時日匈奴不會進犯的原因。”陳笒扭頭告訴陳誠,“這盛夏時節卻是匈奴之地剛剛雪化的時候,凍土解凍,地上佈滿了不知深淺的泥泡,要是讓馬匹踏上去,不摔個人仰馬翻也要阻礙後面的行進。”這段時間是北大營最安全的時間,但是兩人並沒有選擇留在北大營,而是在這個不合時宜的時候踏上了草原。在距離北大營最近的一個部落,有一個還算歡迎他們的大汗。
這個大汗根據太子提供的請報上來看,對於漢邦儘管覬覦但是礙於他的地理位置,一不能獨自進犯,二不適合在大軍進犯時跟進,因爲只要匈奴大舉進犯,他們的部落勢必是要搬家的,要不然就要遭殃了。
前面的老馬突然停住,鼻息嗅嗅,然後前蹄刨着地面,提醒着前面還在帶路的侏儒。那侏儒轉瞬之間便跳躍着回來。操着一口不甚乾淨的漢話稟告“兩位將軍,還請下馬,前面有狼羣伏擊。”
“狼羣。”陳笒下馬牽着黑桑的繮繩“這時節狼會等在這麼南邊的地方獵食嗎?”侏儒裂開嘴角,曾經被人惡意割開的嘴角裂開能露出整口牙和後面的牙齦。“將軍有所不知,這草原上的狼羣向來是跟着食物走的。這初夏時節靠近南邊的水草豐美,牧民們也多驅趕着牛羊往這邊走,所以這狼也就跟過來了。”
說着話侏儒的動作也不慢,牽上前面那匹老馬的繮繩,依舊在前面帶路。他們繞行的是沒有牧人的草場,這裡的路不僅沒有人放牧,甚至連人走的路都沒有。
“你們的大汗爲什麼讓你來做接引人?”陳誠雖然對這個本事不小的侏儒沒有什麼歧視,但是看見他那張彷彿被擠過的五官還是覺得有些不適。
“因爲小人自小便躲在這種沒有人走過的草甸子裡,行走在這裡,比走在寬闊的牧場還要方便些。而且,小人身形矮小,就算被人發現了,也可以第一時間躲開,以免讓我們的部落遭受滅頂之災。”侏儒說話毫不避諱,倒是讓兩人放了心。若是侏儒說話遮遮掩掩的反倒引他們懷疑,何況論起玩弄這些只怕他們匈奴人還真不是漢邦人的對手。
“你恨我們漢邦人?”雖然侏儒一直走在前面,但是陳笒還是察覺出了侏儒語氣中壓制過的恨意。果然,侏儒陰涔涔的眼睛轉過來,狹小的幾乎是一條縫的眼睛透着毫不掩飾的恨意。“沒錯,我對你們恨之入骨,我這嘴,我的臉,甚至我的身高,都是爲了討好你們漢邦的老爺們弄得。但是我逃了,我逃到這裡,大汗救了我一命,所以我要聽我們大汗的,我會帶你們安全到達。不用拿你們漢邦的心思算計我,漢邦人的心思,比起長生天的懲罰還要恐怖。”最後一句話,侏儒是用匈奴語說的,因爲嘴邊被隔開的緣故,他說話的時候總是會帶上不明的語音。侏儒不知道,身後的兩人聽懂了,儘管他們表現的和一般漢邦人一樣並不懂匈奴的語言,而實際上,陳笒和陳誠的匈奴語,突厥語,南越語以及極西之地的歐羅巴語他們都是精通的。
“你叫什麼名字?”陳笒給身後的陳誠打了個手勢,他也聽見了草叢中不一般的動靜,以及那種可以讓人汗毛倒豎的寒意。
“赤耳。”侏儒剪短的兩個發音,然後突然停住,口中發出毒蛇一般的嘶嘶聲,同時從身後拿出了一個牛皮做的東西,這個響囊中有着風乾破裂的草籽,可以模擬出草原中巨大的毒蛇行進中的沙沙聲。這是他們用來恐嚇狼羣的,未知的危險和足夠的謹慎,會讓狼羣小心的對待,也就給了他們逃生的機會。
但是,對於草原上的餓狼來說,三匹大馬和新鮮的肉食是難以抵禦的誘惑。草甸子深處傳來一聲清吠,卻是不像狼嚎,倒有幾分巨犬的感覺。但是幾人已經無暇分辨,因爲一道道淺灰色的身影已經如同閃電一般出現,這羣狼的規模實在是不算大,也就十餘條的樣子。但是狼眼中的綠光和尖銳的犬牙告訴他們,這些草原上的獵手絕對不是良善之輩。
三匹大馬被圍在狼羣中間,沒有一個露出怯意,黑桑和火風相背而立,注視着前後的狼,前蹄的刨動代表了兩匹神駿忍耐不住的戰意。
陳笒打量着四周,這裡是草甸子的中心,還沒化的凍土給了狼羣伏擊的地點,而人只要四散跑開,就會很容易掉進外圍的天然陷阱。
又是一聲犬吠,這次耳聰目明的三人都聽清楚了,這不是狼王帶領的狼羣。陳笒制住陳誠準備拔刀的手,用烏鞘的劍鞘打在一匹狼的鼻骨上,狼吃痛,一聲嗚咽暫時退出戰圈。陳誠看見他的動作,明白了“四哥是看上這頭犬王了?”
“引它出來。”陳笒看看一邊只和狼纏鬥而不擊殺的侏儒“把赤耳放在馬上,別讓他弄出血腥氣。”
三言兩語,兄弟倆就定了策略。黑桑看見一邊主子的動作,鼻孔中噴出兩道粗氣,似是不滿,但是踢打進攻的狼的時候,也沒有踢死哪個。
兩人武功高強,身後的三匹大馬也冷靜對敵,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地上就倒着哀鳴不止的十餘條狼。陳笒無意折磨狼羣,他環視四周,等着那隻犬王出來。
“四哥小心!”陳誠腰間匕首飛出,正砸在在一邊伺機出動的一匹巨狼身上,然而那狼的速度之快比地上躺着的那些要厲害多了,本來正對着狼腰的匕首隻削斷了狼尾。巨狼受傷,落地後當即調轉身形,正視着剛纔的目標。
聽見陳誠喊聲的同時,陳笒便看到了那突然出現的身影,一個矮身閃過,可以這麼說,要是狼再快點,或者他動作慢點,陳誠飛過來的匕首就斬到他的肩膀上了。
那頭狼比地上躺着的要大上一圈,真不知道他剛纔是藏在了什麼地方了。陳笒和他對視,但是心思卻注意着周圍,那犬王是要做什麼?這時,赤耳的聲音響起“將軍們小心。”卻是不知何時地上躺着的一些傷兵偷偷的動了位置,移動到了三匹大馬周圍。
陳笒心中要看看這犬王的念頭越來越強烈,掃視着剛纔巨狼冒出來的草甸,絲毫沒有在意眼前的對手。巨狼眼中閃過綠光,帶着還在滴血的斷尾衝陳笒撲來。掌風擊過,巨狼倒在十米開外的地方停止了呼吸。而陳笒也終於見到了這個能夠統領狼羣的犬王。
就在剛纔巨狼冒出來的方向,地面上的一個深坑彰顯了剛纔這頭犬王的位置。陳笒看着眼前毛色純白的犬王,暗道怪不得這傢伙要躲在地下,這等毛色在草甸子中分外明顯。
犬不大,甚至比一般的狼還要略小一些,但是渾身雪白,唯有眼睛周圍的三道突起的肉色的疤痕彰顯出一身的凶煞,黑色的內脣向外翻起,一身的攻擊之意,和草原上的天空一樣,這犬王的眼是湛清的藍色,帶上了狼羣獨有的兇狠和威勢讓陳笒頓生喜意。
犬王的現身讓剛纔還在地上半真半假作勢的狼羣迅速聚集,站在犬王周圍。單看並不覺得,等到犬王和狼羣站在一起的時候陳笒便發現,這犬王的長相和狼有着幾分相近,長吻,窄額,尤其是一雙靈動的狼耳,加上和狼羣一般無二的氣勢,若非親眼所見,他絕對不會相信帶着一羣狼的會是一隻犬。
“四哥,你和這犬王,不會看對眼了吧?”陳誠語氣輕鬆,若不是四哥對這犬王起了興趣,就這些野狼,還不在他的擔心範圍。
“我是看上這頭犬了,只是,這犬王是看不上我這小小凡人。”陳笒看着一邊的赤耳,“赤耳,你可認識這犬?”
從狼羣的攻擊方法和這個犬王的藏身手段便可以看的出來,這犬王是一條經驗豐富的獵犬,這種毛色這種智慧應該是備受重視纔對,怎麼會流落到這個地方?
“我不知道這犬的來歷,早年間便帶着這一羣狼在這附近遊竄,雖然是犬,但是乾的都是狼乾的事,偷盜牛羊,襲擊牲畜,這犬對人們的手段知之甚詳,輕易對付不了它。”赤耳坐在老馬身上,才和陳笒兩人等高。
敵人的輕視並沒有惹怒犬王,它藍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陳笒,喉嚨中溢出陣陣低吼,它旁邊的狼甩甩頭,一聲狼嚎,陳笒面前便只剩下這隻雪白的犬王。
獵犬是極具耐心的,陳笒看着留下的犬王,它是要明面上對敵還是沿途依舊佈下了埋伏?犬王發出了兩聲正常的犬吠,然後閃身進了草甸子,然而那身白色的毛髮依然存在。
“四哥,你打死了它的大將,這犬王竟然毫無動作。”陳誠牽着火風,剛纔的狼羣襲擊根本沒有近了兩匹駿馬的身,一邊的黑桑還遊刃有餘的護住了那匹老馬。
“哼,詭計多端,這犬怕不是你們漢邦人馴化的吧。”赤耳嘴角詭異的上揚,這種嘲諷的表情在他臉上顯得分外猙獰。
“便是漢邦馴化的,也是草原激發了它的天性,以一個獵犬的身份統領狼羣,我們漢邦若有這般好的訓犬人,陳某說不得要討教一番。”陳笒冷笑,上馬前行,他有預感,這一路上感覬覦他們這些肉食的獵手,都會被這個犬王驅逐。
赤耳面紅耳赤,倒真是像他的名字一般了。陳誠冷哼一聲,把赤耳從馬上拎了下來“頭前帶路。這是你們大汗吩咐的。”
接下來的路途,果然平安無事,但是那道不知何時就會在幾人眼前晃悠一下的白色身影昭示着其實他們一直處於一種被盯梢的狀態,而盯住他們的,是一隻犬,或者說,是一羣狼。
赤耳停在部落門前,他們已經行進了一個白日,到了目的地的時候天色已經開始發黑。在草甸子那行走,一日也只能走牧場草原半日的路。
“將軍們請下馬,將馬交給在下便可。”一個書生打扮的人突然出現讓陳笒對這個大汗刮目相看,要知道在這種時候有一個明顯具有漢邦血脈甚至是漢邦打扮的人出現在部落裡,也是要有一定的膽量的。
“嘖嘖,一個文人客卿也敢留在匈奴的部落?”陳誠下了馬,將繮繩交給那書生,要知道他的火風那歷來是自由自在連府中的馬伕都管不住,卻只見書生輕籲兩聲火風便安靜下來。黑桑在旁邊靜靜的站着,它也是不願意讓他人牽着前行的,便等着這書生前面帶路了。陳笒正準備提醒,就見那書生根本沒有靠近黑桑,只在前面呼聲示意,踢踏的聲音遠去,陳笒微笑,有趣,有趣。
“嘶,這裡面還是藏龍臥虎啊。”這種能夠輕易駕馭神駿的人,怎麼不在自己手下呢。陳誠起了惜才之意,但是心中對這個部落更是生了警惕,到現在爲止,這個部落出現的人從赤耳到書生都給了他們不少的驚奇,不知道這個讓赤耳尊敬無比的大汗又是怎麼個情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