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推開門就看到了這一幕:八爹爹跪在母親的腳下,仍然穿着早上送我走時那件淡紫色繡着芙蓉的衣衫,只是此時那上面已滿是污漬。
由於正門有人把守,我們是從偏門進入的,花花一把拖住正欲衝入人羣的我,然後拉我躲在院子中的大樹後面,這纔沒有被人發現,自然也沒有人會看見我緊緊握拳的雙手。
“浮林,你還有什麼話說嗎?”母親用極淡然的口氣問他。
“呵呵,我已經很感激您能夠成全我這段時間陪在落兒身邊。”從我的角度恰巧能夠看到的臉,我看見他笑了,笑得那麼悽絕。
“那麼,動手吧!”一邊的侍衛已經準備好了,是一條白綾,見他們的架勢,應該是準備把他絞死吧!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們,母親,不,碧寧,碧相,你爲什麼不阻止他們?浮林是你的男人不是嗎?
“等等。”當白綾靠近他的時候,他突然大呼一聲。
“什麼事?”碧寧問他。
“寧,我還有一個請求。”他擡起頭來,看着她。
“你說。”她似乎被那一聲寧震動了,語氣緩和了下來。
“寧,現在走到這一步,我早有預料,我這雖是一個不潔的身子,但是這也是專屬於你的身子,所以,寧,讓我自盡吧!”他匍匐在她的腳下,我看不見他的臉,但是卻從他的話語中讀出了悲哀。他,我的八爹爹啊!不,不要這樣,爲什麼?爲什麼?爲什麼不救他反而要殺他?
“好。”她一擺手,侍衛就從內室取來了一個杯子,八爹爹站起身來,接過,雙手向她舉杯。
“寧,謝謝你。”他仍然笑着。
不,不,不,不要喝!
“唔唔唔唔唔唔……”我劇烈地掙扎着,但是花花捂住我的手卻愈加用力地阻止我發出聲音。
八爹爹,不要喝,不要喝啊!我在心裡狂喊,但是他卻聽不見。
“浮林,你可曾悔過?”她還是問出了口,但是我卻看見他搖搖頭。
“寧,夠了,我從不後悔。來生請再讓我爲你撫琴。”他對她露出了一個笑容,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那個笑是我見過的最美的笑,那是一朵用生命所開放的花。
我一下子停下了動作,酒杯掉落在地上發出“叮”地一聲脆響,我看見了他噙着痛苦的表情,彎曲着身子,痛苦的**着卻堅持不願意倒下的身影。
天空下起了雪,難怪我覺得這麼寒冷,連心都是冰的,這是一個怎麼樣的世界?
我一把推來因爲我不掙扎而稍稍鬆開我的花花,衝了出去。
“八爹爹……”我大喊着撞開他身邊的侍衛,衝到他的面前。我想扶住他終於支撐不住的身子,卻忘記了現在的我才只有九歲,我們一同摔倒在地。
“八爹爹,爲什麼要這樣?爲什麼要死?你說啊!爲什麼?”淚在看見他嘴角止不住的鮮血時絕了堤。
“落…..落兒……”他想對我笑,但是剛剛扯開的嘴角卻又因爲痛苦而緊緊抿了起來。
“在,落兒在,八爹爹,落兒在。”現在的我還顧忌什麼禮數,我只知道他就要死了,就要死了啊!
“落兒……”他還是哭了,淚水竟然帶着紅色的血絲從眼角滑落,我擡起袖子去擦,卻怎麼也擦不掉。
“八爹爹,落兒在。”我抓住他伸過來撫摸我的手,緊緊地貼在臉上。
“落兒,我……”他努力地想說話,但是鮮血從嘴巴中隨着他張開的脣噴涌着。
“八爹爹……”
“我……我……是……你……”他努力說清楚,但是血太多,聽不清楚。
“八爹爹。”
“落……”他終於如願地對我笑了,綻放在他流血的脣角的笑容是那樣的美麗,像一朵曼珠沙華,那朵開在忘川彼岸的花。
他突然猛烈掙扎起來,然後猛地睜開已經沁滿血不再清澈的雙眼,身子一挺,最終歪歪地靠在了我的身上。
他,那隻手指上滿布厚繭卻異常溫暖的手,從我的掌心滑下,慢慢地垂落到地上。鮮血在他紫色的繡着芙蓉的衣衫上暈開了一朵有一朵花,美麗的不像話。
“八爹爹……”我緊緊抱住他的身子,擡起袖子想將他臉上的血污擦掉。
“八爹爹,落兒幫你把血擦掉哦!落兒的八爹爹是最漂亮的。”
“八爹爹,下雪了呢?好漂亮,你看見了嗎?”
“八爹爹,天在哭呢!可是太冷了,所以老天的眼淚就變成的雪花。”
“八爹爹,落兒好冷,八爹爹,你今天一點都不暖和。”
“八爹爹,你說下次還給落兒彈琴的,你說話不算話,騙落兒了。”
“八爹爹,都是落兒笨,學不會彈琴,不然,落兒就可以彈給八爹爹聽。”
“八爹爹,你醒醒,爲什麼不醒過來。”
“落兒,你……”有人叫我,但是我不想理,我的八爹爹沒有了。爲什麼我會這麼傷心?就像是連同曾經存在過的那個碧落的靈魂一起哭泣。
心好痛!
“八爹爹,你邊要落兒乖乖的,落兒會乖乖的,你醒過來好不好!”
“八爹爹,落兒不會忘記你,永遠不會忘記你。”
“八爹爹,落兒答應你,即使你不在落兒身邊,落兒也會過得好,不,會過得更好。”
“八爹爹,你好好睡哦!落兒會一直記得你,落兒以後要找一個和你一樣的人,好好地愛他。”
我最後再在朦朧中看一眼他,然後將手掌蓋住他那雙曾經清澈到讓我心碎的眼睛,他在我的掌心下慢慢合上了眼。
八爹爹啊,這樣就再也不會有人看得見你眼中的悲傷了,對嗎?
我輕輕地將八爹爹的身子放下,站起身來,走到她的面前,跪下。就在我衝上前去扶住八爹爹的時候,花花和我的那些個侍衛就已經在我身後跪了一地。
“母親,請您責罰!但是今日是碧落以死相逼,他們才領我回來,所以請您饒恕他們。”
她揮揮手,碧管事便領了其他人出去了,天地間只留下了我,她還有八爹爹三個人。
“母親,你愛過八爹爹嗎?”我問她。
“什麼是愛?”她突然仰起頭來,大笑。“哈哈哈哈哈……”
“母親?”她的笑,太過悲愴,讓我有點不相信,這是她會發出的笑聲。
她低下頭來,看着我,“如果你問的是我以前,那麼我愛過他。”
我回視眼前這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當朝丞相,隨隨便便就主宰了別人生死的她,此時眼中卻滿是淚光,似乎瞬間蒼老了很多。我似乎從來都沒有直視過她。現在的她,一臉的疲憊和無奈,一臉故作堅強卻掩不住傷痛。我突然意識到,不管她是誰,現在的她也許只是個失去愛人的女人罷了。
是的,她該是愛他的,而他卻是用整個生命來愛她。
我不懂他們之間的糾葛,不懂到底是什麼樣的罪過使得她必須將自己的所愛送上刑場,更加不明白他爲什麼會笑着去死,還約定了下輩子。
這樣一無所知的我,恨不了她也怨不了他!
她和他,就如同水中的月鏡中的花。
她選擇割捨,留下永遠的傷疤。
他選擇放手,也並非看透浮華。
只是,今生雖註定了牽他的手,
握住的,卻只是細細的沙。
然後,風颳一陣,了無牽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