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半個月過去了,阮沅的傷勢好了很多,疼痛不像最開始那麼嚴重,雖然還是不能用手,但厚厚的白布已經撤下,只用乾淨的寬布條包了掌心。

一旦不那麼疼了,阮沅就不耐煩總呆在牀上了,她一個勁兒鬧着要下牀,青菡沒辦法,只好攙她下牀,讓她在院子裡轉。阮沅知道自己麻煩了別人,沒事就總是讓他們去忙自己的,只到萬不得已非得用手的時候,才讓人幫忙。

所以今天宗恪打發掉跟着的人,走進院子,就看見阮沅獨自在牆根兒曬太陽。

她穿了身藕荷色的暗花衣裳,靠坐在牆邊,沐浴在金黃的光線裡,臉蛋依舊甜潤,像朵錦緞鑲嵌的花,可是眼神卻帶着不自然的陰鬱,彷彿落了一層灰。

宗恪輕輕咳了一聲。

“你怎麼來了”阮沅一看見他,就舉着包裹白布的手,快活地衝他搖來晃去

她的精神回來了,灰塵消失,炯炯放光的眼睛,顯出明亮輕快的色澤。

宗恪看看四周:“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把青菡支走了,總讓人家圍着我轉也不是個事兒。”阮沅笑嘻嘻地說,“你有三天沒來啦”

“哦,想我啊?”宗恪笑道。

“可不是想死了”

還是老一套的對話,溫柔的調笑,就好像,不這麼說兩個人反而都會覺得彆扭。

可是沒人知道在這調笑之下,宗恪心中藏着的愧疚有多沉重,就連阮沅也不知道。

這幾天,他始終不斷在心裡譴責自己,他覺得,他好像把事情弄得更糟了,阮沅似乎察覺到他的變化,這就更讓宗恪不知所措,因爲他心裡梗着一件事。

巖鬆口那夜,他們發生了一點事,他誰也沒說,沒人知道他幹了什麼。

……起初只是親吻嘴脣和麪頰,後來就漸漸忍不住了,他稀裡糊塗解開了阮沅的衣裳。那天她喝得太多了,又是頭一次喝烈酒、醉得太沉,居然沒怎麼反抗。等到滿牀衣衫凌亂,渾身燥熱難當時,宗恪忽然發覺,阮沅在哭。

這一下,讓他驚嚇不小宗恪以爲是自己把阮沅弄醒了,她發了怒。一時間,他的身上都僵了

可是等了一會兒,阮沅沒有醒。

他怔怔看着她,看她的眼淚順着緊閉的眼角淌下來,一滴,又一滴……

他不禁用手去蹭,冰冷的液體沾了一手。

宗恪空白一片的大腦,終於出現了久違的聲音。

是嘆息聲。

他慢慢起身,茫茫然給阮沅扣好了衣裳,整理好裙子,再給她擦乾了淚,蓋好棉被。

宗恪做這一切的時候,心中,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她到底爲什麼哭?宗恪想不出來,也不敢去深想,他怕這眼淚和他有關,他怕,他瞥見了什麼不該瞥見的東西。

這件事,宗恪一直當秘密壓在心底,使得他原本的猶疑更加重了。阮沅受傷,宗恪有自責,但更多的自責,是爲了心底那團說不清道不明的迷霧。

他本是喜歡她的,卻一次又一次把她弄哭,這究竟是爲什麼呢?

是不是有什麼他不知道的隱痛,在悄悄折磨着阮沅,而他就是這隱痛的締造者?……

宗恪怎麼都想不明白,再看阮沅的樣子,就更覺得無從琢磨起。雖然之前在病榻上說了氣話,但是再次見到宗恪,阮沅就又笑嘻嘻的了,就好像之前的事情完全沒發生。

這卻讓宗恪更加愧疚,就好像,阮沅把他們倆人的責任獨自扛過去,好讓他輕鬆一點。他當然不能再不和阮沅說笑、從此客客氣氣和她生分,他辦不到,可要讓他繼續這麼胡混下去,宗恪也辦不到——

“這地方挺不錯。”宗恪看看她。

“是挺不錯的。”阮沅往邊上挪了挪,讓出長條凳子的另一端,“坐吧。”

宗恪笑:“就讓我坐條凳啊?”

“不髒的。”阮沅趕緊說,“喏,剛纔這兒我坐過的。”

就好像她完全沒意識到宗恪坐條凳究竟有什麼不妥,不過聽她這麼說,宗恪就真的挨着她坐下來。

“還以爲你不來了呢。”阮沅挺親密地望着他。

“怎麼能不來呢?”宗恪哼了一聲,彈了彈自己的袍子,“總得看看你怎麼鬧翻天吧。”

“我挺老實的”阮沅趕緊分辨,“青菡都說,我一點都不煩人”

“手不疼了?”宗恪看看她。

“還有一點。”阮沅低下頭,盯着裹白布的雙手,“崔太醫說,往後我可能繡不成花了,多可惜,我最喜歡繡花了,我還想往後親手給你做衣服呢。”

宗恪一時,不知該怎麼安慰她。

但是阮沅卻擡起臉來很高興地說:“然後我問他,還能做簡單的縫縫補補麼?他就說那沒問題”

“簡單的縫縫補補?”

“說了的,還要給你補衣服嘛。”阮沅一笑,伸了伸手,“手笨了,可能就沒法補得那麼完美了。”

小院裡沒別人,只有他們倆並肩坐着,煦暖的春日曬在他們身上,眼前不遠處就是一片青蔥,淳厚鮮濃的綠草,沿着古老的牆垣蔓延生長着,院外,幾頭白鶴你啄我鬥,玩得很開心,四下不時幾聲鳥鳴,卻愈顯得安靜無比。宮裡,難得有如此閒散的時刻,他們也難得,什麼公務都不處理,只坐在一處聊天。

這個春天,什麼都好,只欠沒能說明的情意。

“我說,你可別有什麼心理負擔。”阮沅用手背抹着裙子邊,她忽然慢慢開口。

宗恪一怔:“什麼負擔?”

“別因爲我又哭又鬧就躲着我。”阮沅低着頭,繼續甕聲甕氣地說,“……不肯說,我不逼你。”

宗恪一直擱在心裡的事,此時卻被阮沅一語道破,這讓他一時百感交集。

“主啊,又來了又要拯救我了你別這麼聖母好不好?”

阮沅笑靨如花,她拿白布裹着的手背揉揉鼻子:“我哪裡聖母了?我只是百折不撓。”

“百折不撓的聖母”

“哪裡有而且現在想來,或許是報應也說不定。”

“報應?”

“和你說吧,以前,有很多人追求過我,大學裡頭,收到過好些情書。”阮沅笑起來,“不是我自誇,被追的經驗我十分豐富。”

“這我相信。”宗恪點頭。

“還有人,聖誕節的晚上,圖書館門口,大雪地裡就站那兒等我下晚自習。”

宗恪靜靜聽着。

“我知道有人在那兒等着我,所以故意磨磨蹭蹭不肯出來。非得等到圖書館快熄燈了,我纔出來,一出來,就看見那個男生站那兒……”

“你躲開了?”

“往哪兒躲啊?回宿舍就那麼一條路。”阮沅撇撇嘴,“那傢伙,挺大的個子,嘴卻很笨。見我出來,嘟囔半天也說不出話。然後就把一塊米糕遞給我了。”

“米糕?”

“嗯。米糕是我們學校食堂的寶物,用糯米紅豆和蜜糖做的,可好吃了這麼一小塊,得三塊錢呢比麥當勞的派還好吃,每次一羣人去搶,晚了就沒有了。”

“人家特意給你買的?”

“嗯,而且保溫了,拿到手裡還是熱的。”

“然後呢?”

“沒有然後。”阮沅拍拍手,“我把米糕填嘴裡,吧唧吧唧吃了,吃完我和他說,對不起,咱們沒戲。”

宗恪一口血差點吐出來

“你太過分了”

“可不是?”阮沅點點頭,“當時還在想,哈正好免得我跑小賣部買夜宵了——看我這沒心沒肺的。”

宗恪恨恨道:“如果我是那個男生,下次我還送你米糕我往裡面放點巴豆”

阮沅笑個不停。

宗恪覺得,阮沅笑起來,是她最漂亮的時候,那雙清澈的眉眼一彎,飽滿豐潤像小嬰兒一樣的嘴,潔淨的脣角溫柔上翹,深蜜色的瞳仁又亮又溫柔,一瞬間,彷彿能猛然撥開他心中的雲霧,讓藍天和陽光映現出來。

她的笑容充滿令人心動的魔力,像天真無邪、心底一覽無遺的孩子。

宗恪看着她,猶豫了半晌,然後他伸出手臂,攬住阮沅的肩頭。

他這才發覺,這女人的脖頸纖細,脆弱不堪,像一掰就斷的玩具小鹿,她的肩背也單薄瘦削,顯得弱小無助。

“咦?你幹嘛?”阮沅詫異擡眼望着他。

宗恪啞然,沒法解釋自己的衝動,只好說:“……不喜歡的話,我就放手。”

“……不,我喜歡。”阮沅輕聲說,“人年紀越大,越要人疼,我覺得我現在,比十七八歲的時候,軟弱多了。”

倆人靠在一起,又靜靜坐了一會兒,阮沅才繼續說:“現在想起來,我才發覺當初自己有多殘酷。那時候我只想,你誰啊你?我又不是親善大使,我馬上要考試了,再說我又不喜歡你,哪來那麼多美國時間安慰你?”

宗恪不說話,只是聽着。

“現在看來,這就是報應。我總算明白人家的痛苦了,因爲現在終於輪到我來痛苦了,當年我把人家的真心塞進垃圾箱,現在輪到我自己的真心被塞進垃圾箱……”

“我沒那麼做。”宗恪不由分辨。

阮沅笑了笑:“嗯,你已經給足我面子了,我這麼煩,你也沒把我趕出宮去。”

宗恪一陣黯然,阮沅的身體在他的臂彎裡顯得很小,像個溫暖而小的符號。她的身上,有烈日下野菊花散出的芬芳。

這樣的身體,不是不可以在他的懷裡,這樣的依偎親愛,他也不是不喜歡的,這明明就是他想要的,可他到底爲什麼——

宗恪覺得阮沅在用胳膊肘輕輕碰他:“……行了,回去吧。”

宗恪回過神來:“幹嘛急着趕我走?”

“等會兒青菡看見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阮沅哈哈一笑,“誰見過皇帝坐條凳上,還攬着人肩膀的?”

宗恪笑,他放下手臂,站起身:“乖一點,明天我再來看你。”

“好啊”

“哦對了,今天過來是有事兒的,差點忘了。”宗恪像是想起什麼,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

阮沅揚臉看他,然後宗恪就拿出一個小東西,遞給她。

阮沅接過來,是個小巧的哨子。她捧起來,放進嘴裡努力吹了一下,沒聲音。

“壞的啊?”

“不是,不過你先別吹了。”宗恪笑道,“再吹兩下,就把阿茶給招來了。”

“什麼意思?”

“這哨子是能發出聲音的。但是發出的聲音,只有阿茶能聽見。”宗恪說,“你留着它,我已經和阿茶說過了,一旦你有什麼麻煩,就吹這個哨子。無論阿茶在哪兒,他都會第一時間趕到你身邊來。”

“啊啊啊”阮沅興奮起來,“那這不就成了犬笛了?是超聲波吧?阿茶爲什麼能聽見高頻率振動?”

“這孩子,體質與常人有些相異。所以凌鐵十分看重他。”宗恪說,“但是你平時沒事兒就別吹這哨子了,阿茶雖然年紀小,也不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孩子。”

“嗯,這我知道的。”阮沅說完,又困惑了,“我在這宮裡,還能有什麼危險啊?”

“哼,你以爲你就安全了麼?”宗恪瞪了她一眼,“成天胡言亂語叫我的名字,又不知天高地厚說什麼喜歡我,太后早八百年就看你不順眼了”

阮沅抖了一下

“不過是因爲我在護着你,而且你也實在沒啥用,廢柴一個,她就算整死了你,除了激怒我,對她沒好處……”

“喂”

宗恪笑了笑:“往後還是小心點,哨子,自己收好。”

阮沅有點惴惴:“我真的會有危險?”

宗恪頓了一下,才道:“放心,你是我的人,我會保護你的。”

目送宗恪離開,阮沅深深嘆了口氣,臉上這才露出黯淡的神色。

她進宮也快一年了,認識宗恪一年多了,阮沅看來,她也算是全方位、各角度的進攻了,但是倆人到現在,依然什麼進展都沒有。就算是她這種百折不撓的性格,如今也還是產生沮喪了。

她現在卡住了。這場意外受傷,就像黑夜裡的閃電,讓懵懵懂懂的阮沅好似瞥見了什麼。

她知道,宗恪有所改變,原先她欣喜的想,他終於肯向自己敞開心扉了,可是後來,一天天看下來,他還是什麼表示都沒有。

阮沅這才明白,原來這改變,也不過是之前那逼人的銳利逐漸消散而已,宗恪是溫柔了,可他還是什麼都不肯說,連一個迴應都不肯給她。她所有的努力換來的,不過是越來越深厚的夥伴情誼。

這是十分殘酷的折磨,她能天天見到宗恪,卻無法讓他聽進自己的一句真心話;她能觸摸宗恪的靈魂,卻不能觸摸他的身體;她能得到深厚的友誼,卻得不到一分愛情;她越融入他的生活、越融入這宮殿,就越顯得自己是個外人……

宗恪是個溫柔的人,平日那些強硬的言行,不過是對內心溫柔火焰的遮掩,他的真情從不肯輕易示人,只有少數有權深入他內心的人,才能見識到那些罕見的脈脈溫情。

可是,儘管他會溫柔對待阮沅,也不代表他能夠爲她動心——風可以撼動柳樹,讓它順着風勢傾斜,但風無論怎麼吹拂,也不可能把柳樹變成芭蕉。

如果不是厲婷婷,事情也許不會這麼困難——是因爲他還在想着她?還是因爲他“一朝被蛇咬”?

宗恪心裡的縈玉像一座山,而她就像個立志要移山的愚公,空有一肚子理想,卻奈何不得面前的峻嶺絲毫。

“我是不是真的弄錯了什麼?”阮沅忽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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