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虎軍大督帥夜於羅重金招安了兩湖水賊,企圖截擊順江而下的周家船隊。面對百餘艘樓船鉅艦,水賊深知沒有全殲之望,也不打算攔截全部的樓船,他們的目標很明確——旗艦玉麟!
通體碧綠的玉麟艦,就像一顆誘人的青梅,吸引着水賊們殘忍貪婪的目光。襲破玉麟者賞萬金,封萬戶侯。這是大督帥開出的賞格,足以讓全天下的賊寇們爲之瘋狂。
玉麟艦上都有些誰呢?霸王餘孽的小夫人,嶺南周家的主事人,重傷未愈的銀槍將,產後虛弱的女營主。夜於羅很精明,若將這些人一網打盡,逐寇軍與嶺南周家的紐帶將會無情的斬斷。這個價碼,絕對值!
天無絕人之路。南陽湖水賊的首領戴龍魁,竟然是船隊指揮使周武從前的袍澤兄弟,兩人曾同在樓船將軍楊人普麾下共事,彼此是生死之交。這一重大發現,讓南陽湖水賊當場易幟倒戈,與周家一起夾擊清南湖水賊。
面臨絕境,清南湖水賊不甘功敗垂成,首領章琪楠悍然命令自己的座艦,一艘經過改裝的重型艨艟戰船,游魚般繞過緩慢的外圍樓船,狠狠撞在玉麟艦的右舷,意圖同歸於盡。天可憐見,他差點就成功了。
樓船高達五層的上層建築,使其具有驚人的容納量和中距格鬥能力,同時也帶來了巨大的弱點:重心不穩。
被重型艨艟攔腰撞擊,玉麟艦重創,幾乎傾覆。幸虧戴龍魁經驗豐富,臨危不亂,他果斷命令自己的座艦,從相反方向撞去,死死頂住了玉麟艦的左舷,扶大廈於將傾,挽救了玉麟艦,使章琪楠的臨死反撲化作泡影。
可是,接連兩次撞擊,玉麟艦堅固的船體也爲之開裂。更可怕的是,船隻劇烈搖晃,使無數軍民失足落水。在這個瞬間,站得越高,晃得越猛,站在第五層的周雨婷幾乎甩飛了出去。所幸的是,她撞在了旁人的身上,止住了衝勁。不幸的是,被她撞到的人……落水了。那個人,就是明月。
戰後,百餘艘樓船,加上百餘艘南陽湖水賊雜船,在江面上搜尋了整整三天三夜,救起了無數落水軍民,惟獨沒有……明月。
小夫人明月,沒有死在狄軍的屠刀下,卻在逃出生天後,因爲親密盟友的一時錯手……遇難了。
望着周雨婷手中的虎牙,劉楓心中五味雜陳,莫可名狀。“憑此刀,在我有生之年,可免周家一次滅族之罪。”這是他一個月前給周家的承諾,短短一個月,就要兌現了嗎?
不,有生之年還長着吶。
劉楓拿起虎牙,放在手裡細細摩挲,心像泡在沸水裡煮成一團。良久,他閉目長嘆,將虎牙刀遞了回去。
“收回去!”
“殿下!”
“收回去!不關周家的事!”
“謝殿下寬宏大量!”周雨婷艱難地接過虎牙,死死攥在手裡。她忽然揚起美豔絕倫卻又珠淚雙垂的秀臉,目光復雜地望着劉楓,悽然笑道:“這是你送我的,我帶了去……”言罷,她猛地拔出虎牙,雙眼一閉往心窩裡直刺下去。
這一刺,周雨婷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的心太苦了,她曾經想過明月可能難逃死劫,也曾想過到底該如何向劉楓解釋護持不周的罪過,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明月竟是被她親手害死的。內疚和悔恨,就像兩把剔骨尖刀,早已將她的心剜得血肉模糊。
她無法面對劉楓,無法面對林子馨,更無法面對含屈九泉的明月。得而復失!痛不欲生!如今她終於明白,那位神秘老道贈她的那個“忍”字,區區一字,何其難也,她只想快些解脫。
銳利的刀尖兒停留在她的心口,透過薄薄的夏衣刺破了嬌嫩的肌膚,一滴鮮紅的血珠順着刀鋒滑了下來,與刀身上的熱血匯在一起。
周雨婷吃驚地睜開眼,望着眼前手握刀鋒滿掌鮮血的男人,他的臉上沉靜如水,似乎沒有一絲悲傷怒意。
“月兒心地善良,你若死,她會怪我的……一滴血,夠了。”
劉楓很清楚,這是一場意外,一場無妄之災。周雨婷沒有害死明月的動機,雖然在這一戰中明月立了功勞,可她還遠沒有動搖周雨婷正妻地位的可能。就算有動機,周雨婷的智慧也不可能作出這樣兩敗俱輸的愚蠢陰謀。
周雨婷含淚收了虎牙刀,撕下半截衣袖,跪在地上默默地爲男人包紮手上的割傷。她瓊首低垂,默不作聲,緊緊咬着的嘴脣卻滲出一縷血痕。
手上的傷痕可以包紮,心中的傷痕又該如何彌補呢?
劉楓的心,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寧靜,完全沒有想象中那種撕心裂肺的巨大悲痛。毫無疑問,他很愛明月,這個膽小迷糊卻又勇敢倔強的小妹妹,早已住進他心裡,在靈魂深處紮下了根。她的死,就像連根拔起的大樹,在靈魂深處留下了一個血淋淋、黑洞洞的窟窿。
可是,在這短短兩個月中,他已見過了太多的生死,死者已矣,活人就該好好地活着,包括周雨婷。
“你知道麼,你走之後,超過十五萬韃靼人死在我的令下……”劉楓說着,忽然發出一陣怪笑,笑聲如哭,他一指遠方寂靜的龍川縣孤城,“昨日白晝,這座城裡足有八千韃靼男人,你知道現在還有多少麼?”
他豎起兩根手指,森然道:“二十個!我每屠一城,只留二十個倖存者,我讓他們親眼看着同胞被殺盡殺絕,然後將他們割去耳鼻,斬去雙手大拇指,再然後……我把他們放了……嘿嘿嘿……哈哈哈……這是我的報應啊!可你他媽的報錯人啦!賊老天,瞎了你的狗眼!你倒是衝我來啊!來啊!你不來?我來!我早晚把你翻過來!”
劉楓指天怒罵,咆哮如雷,灑開大步,瘋笑厲罵而去。
黑雲愈濃,月亮再沒有探出頭來,烏沉沉的夜空中又飄起了濛濛細雨。周雨婷依舊跪在那裡,一動不動,柔嫩的雙膝早已麻木不覺,耳畔充盈着劉楓如顛似狂,卻又漸漸遠去的吼聲罵聲,心中一片死寂。
在她的面前,在劉楓方纔站過的位置,一隻小小的、紅紅的香囊,靜靜地躺在那裡。宛如古人詩中的葬花,悽豔奪目,卻是昨日黃花,再無重開之期。香囊上,那對怪模怪樣的碧水鴛鴦映在周雨婷水霧迷濛的眸光裡,竟是如此刺眼,如此揪心。
我原諒你的過失,也請你原諒我的食言,我已不能娶你爲妻。——這是劉楓無聲的留言。
在這個瞬間,周雨婷只覺一腳踏空墜落萬丈深淵。
曾幾何時,她是那樣糾結於是否委身劉楓。矛盾心理的背後,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驕傲和優越感。可是現在,當頭痛已久的難題終於有了解答,當一切的紛亂都因爲明月的意外離去而被無情地斬斷。那一刻她恍然大悟,得與失來的太快,快到容不得你思考。
究竟從何時起,這個無賴竟已走進了她的心裡,走的那麼深,踩的那麼重,只把一顆芳心踏成了滿地碎片。
得而復失……原來如此……可是明月呢?“死去”二字已然應驗,“活來”二字又應在哪裡呢?
想起明月,又想到自己,一個已作水中月,一個難逃鏡中花。
黃粱夢短,悲從中來,七小姐不由悽呼一聲,掩面伏地,淚崩如雨。
※※※
當夜,劉楓隱去了周雨婷錯手的片段,向轄下軍民公佈了明月的訃告。
月夫人橫遭不測,殞身澤國。噩耗傳開,全軍震慟。
相比拋頭露面爲人熟知的林子馨,明月是默默無聞的,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殿下有兩位夫人。
然而,那都是過去的事兒了。
信豐之戰,明月以夫人之尊,帶領民壯戰鬥在第一線,捨身忘死,勇護百姓,護的就是將士們的父母妻兒,這番作爲深得人心,月夫人之名早已傳遍全軍上下,聲譽之隆已在短短半個月內趕超身爲醫護營營主的馨夫人,已是三軍尊崇的小主母,百姓愛戴的活菩薩。
此刻驚聞恩人遇難,老兵們悲憤莫名,指天罵地,捶胸頓足。新兵們傳誦着明月的事蹟,遙想當日情景,也不免唏噓垂淚。偌大營盤竟是嚎啕震天,天愁地慘。
這年頭的人們,講究“士爲知己者死”,軍中男兒尤爲看重。滴水之恩,殺身以報,這絕不是一句空話。
月夫人出身寒微,在高層中固然讓人輕視,可在底層軍民眼中,卻像灰姑娘的童話般引人遐想,惹人生憐,更難得她一朝富貴卻不忘本,屈尊降貴隨和平易,前有竊肉惠兵之恩,後有捨己護民之德,受其惠者感恩戴德,感其德者與有榮焉。
可以毫不誇張的講,便是新來乍到的綠營降兵,光是聽一聽她的小故事,看一看老兵們悲痛欲絕的哀容,就願意爲這樣愛民恤兵的主母拋頭顱、灑熱血。若能以命換命,這裡有的是人甘願以身爲殉。
劉楓沒有下令,可次日清晨部隊開拔時,竟已全軍縞素,紅巾紅袍的逐寇軍又添一款制式裝扮:白帶束額。這是將士們拆了備用軍帳分出來的白布。沒有人命令他們這麼做,他們全都是自發的。
哀兵可用,用在何處?
明月若死於狄軍之手,那沒說的,大夥兒抄起傢伙痛痛快快報仇雪恨。可是,這是一場意外,直接兇手,清南湖水賊首領章琪楠也已授首伏誅,剩下的人又能怪得了誰呢?這一腔憤恨又該向誰噴發呢?
這時又有消息傳出,清南湖水賊之所以襲擊周家船隊,就是被虎軍大督帥夜於羅重金收買的!那還了得?!全軍將士登時炸了鍋,沒說的,大夥兒抄起傢伙痛痛快快殺敵泄憤。
這一來,包括趙健柏在內,原本對《殺奪令》頗有微詞的文官武將們也一致保持了沉默。
上下齊心,同仇敵愾,兵鋒何等犀利。在餘下諸縣的掃蕩中,將士們像狼一樣殺紅了雙眼,斬鈍了屠刀,以至於在攻打博羅縣時一通好殺,最後連規定的二十名倖存者都湊不夠數。
從那一天起,將士們發現,九殿下也變了。每逢進攻,黑狼都被排到後陣,先鋒官的位置被他自己奪了去。
軍號一響,九殿下必然身先士卒,衝鋒陷陣,一條金箍棒橫掃四方,無堅不摧,殺到哪裡皆是血肉橫飛,腥風血雨。甚至有一次全軍將士眼睜睜看着他一人一棍,將寬大厚實的城門砸得支離破碎。
這樣的場面狠狠震撼了新兵們的心靈。他們大多是戰場起義的綠營兵將,還是首次目睹九殿下親自上陣,不動則已,動如雷霆。
在此之前,他們反戈投誠主要出於三種心理:一者,仰慕霸王遺孤的名望;二者,貪圖殺人奪產的暴利;三者,迷信星君降世的傳說。唯此三種,概莫能外。
如今親眼看過劉楓動手時天神下凡般的狂暴模樣,他們的想法也悄悄改變了。崇拜強者是軍人應有的美德,自然而然的,他們不僅對九殿下本人大起敬畏之心,更是打心底裡相信了火德星君轉世的傳說。
他不僅是霸王劉躍的嫡子,他……是新一代的霸王!萬夫不當的霸王!
從這一刻起,這夥士氣高漲鬥志昂揚的烏合之衆,瞬間懂得了敬畏,不僅軍紀行止在潛移默化中大爲改善,部隊的戰鬥力和戰鬥意志也直線上升。
劉楓渴望的新逐寇軍,在血與火中漸漸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