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巡營,劉楓面色平靜,可心中卻另有一番波瀾。仗打到今天這個地步,“保家衛國”已是高枕無憂了,按照事先的戰略構想,接着便要乘勝進取,全面發動期待多年的“北伐”了。
從目前的情況看,各方面的條件都是成熟的。漢水主戰場的部隊不多,僅二十五萬,但歷經半年殘酷廝殺,已是一支實戰練就的鐵血之師,就算實際戰鬥力還不如原來的三大軍團,可在戰鬥意志方面已是過之而無不及。
南方的武破虜實行戰時統治機制,所有的資源實行配給制,在短時間內支撐起戰局,又要組織後方生產,這都是極不容易的。——最新傳來的消息,由南方諸州原有屯田軍爲基礎的三十萬新建軍團已完成整編合訓,於十天前開拔往襄陽進發,這支部隊正好用來替換漢水守軍,既能磨練新軍,又能讓漢水主力部隊得以休息,爲不久之後渡江北伐做好準備。
此外東線戰局也已平定,三大軍團正在戰後休整,二十多萬降軍拆散整編,光復的青州也在重新納入統治,一旦整備完畢,隨時可以渡過黃河,打着喀爾吉和那些投降大貴族的招牌,兵不血刃接收河北諸州的大片領土。西線雖然沒有動作,可山越軍團卻是第一支打入敵境的部隊,不在本土作戰不影響全國整體,是真正的分戰場,重在牽制和震懾,無論勝負都無關“北伐”大局。
而敵方形勢也在朝自己希望的方向發展。在接連不斷的輝煌勝利面前,所謂的“伐楚同盟”已經瀕臨崩潰。就在此刻,察合津和大華的使臣就在軍營裡休息,小心翼翼地等待自己接見。兩位“義兄”的爲人他很清楚,他們想說什麼完全可以猜到。
——毫不誇張地說,爭霸天下已註定與他們無緣,名義上貴爲君王,其實早已做好重新成爲諸侯的打算,只要自己承諾保留他們現有的領地,賜予“異姓王”的爵位,他們立刻就會投入楚國的懷抱,甚至當場倒戈,派出主力部隊共同參與“北伐”,這些都是大有可能的。
這不是從前貌合神離的“反狄聯盟”,而是一個完整的唯一的主權國家,一個佔據中原地域絕大部分領土,主戰部隊超過兩百萬的龐大帝國。——只要自己點頭,立刻就會誕生!
唯一遺憾的是,這個國家擁有最糟糕的東西——強藩!
兩根擁有強大軍力,佔有國家四分之一領土的“牆頭草”,這樣的國家如何能夠長治久安?
此舉實不可爲!
至於眼前的對策,劉楓已經想好了!
回到帥帳,已是傍晚時分。林子馨一路觀色,望見夫君因思慮過深而有些發綠的眸子,她沒敢打斷思路,此刻回到帳中,一邊服侍劉楓更衣,一邊輕輕地說:“殿下……”
“嗯?”
“你打算……如何處置周家?”
劉楓滿腦子都是“國事”,此刻一聽“家務”,又不禁頭疼起來。
楚國真正有身份的都知道,要說宮裡最得寵的,其實不是身爲王妃的周雨婷,而是眼前這個毫無官家背景,但地位穩居第二的醫家女。不僅從龍最早,容貌雅妍,楚王更愛她明快爽捷,公心待人,向來遇事梗直敢言,不含偏私。這種感情已不是寵愛,更準確地說,應該是敬重。
“好啊,你終於還是忍不住問了。”
劉楓苦笑搖頭。他很清楚,林子馨此刻這一問,明上問的是周家,往深裡說的是周雨婷,可再說到底兒,其實還是個“立儲”!
這個問題太嚴重,林子馨縱然膽大,此刻也難免惴惴,偷瞧一眼,鼓起勇氣道:“殿下以爲,臣妾不該問麼?”
劉楓不答。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沒有想好,從個人感情上說,他對周家根本沒有責怪的意思,可從大局上看,軍隊不能一家獨大,工商農教等民生領域自然也不能存在“壟斷”,而周家的勢力,已經發展的太大了!
藉着這場變亂打壓周家,重用其餘中小世家,分化國內門閥勢力,這又何嘗不是一種“契機”?
可是……該如何面對雨婷?
林子馨是個極聰明的女子,雖然有心爲義妹求情,可她深知自己不通政務,想要說服劉楓就只能另闢蹊徑,因此早已從武若梅那裡問明瞭“玄機”,此刻見劉楓猶豫,立刻趁熱打鐵道:“殿下,你曾說過,賢妻如錚臣,就衝這個,臣妾心裡有話就不該藏着掖着。你是王,將來定要登基做天子的。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於私,這道理我懂。可道理不能不顧人情啊!——你不看雨婷的夫妻情分,可週老爺子往日提攜之恩您也不顧了麼?老爺子最後關頭犧牲自己保全雨婷,你說他到底爲了什麼?!”
被林子馨一番話想起了已故的周昊乾,劉楓心裡涌起一股酸熱。沒有周老爺子的鼎力支持,莫說楚國了,只怕他劉楓根本就不可能崛起!
天下第一世家……這是自己對老人的親口承諾。而老人最後的犧牲,更是把自己的心性都給看透了,——周家已陷入滅族之禍,只有保全王妃周雨婷,周家纔有明天的希望!
現在這顆希望的火苗,就捏在自己手心裡,只要稍稍用力……想到老人的微笑,還有那雙晶亮狡黠的眸子,劉楓嘆口氣,起步就往外走,留下一句話,“算日子若梅快要生了,讓她歇了吧。你回去傳我的旨意,北伐期間,雨婷以王妃的身份臨朝監國。”
離開帥帳,劉楓接見了察合津使臣,甚至很給面子地與他共進晚餐,這讓他受寵若驚。這位使臣也是熟人,曾經被劉楓俘虜後又重金贖回的白衣軍鎮南督帥婆伊洛,聽到使臣是他,劉楓已經確定了鄂爾蘭的心意。
劉楓問的第一句話是,“彭萬勝怎麼沒來?”
婆伊洛暗吃一驚,小心翼翼地回話:“回楚王殿下話,彭軍師年紀老邁,已於年初時……病逝了。”
劉楓不言聲,手中的筷子卻懸空一頓,復又夾菜入碗,默默吃着,許久才說道:“是麼,連他也死了……”
雖是仇敵,又是廢人,可彭萬勝的心機謀略一直爲劉楓所忌憚,完全可以想象,這次察合津的臨危背義,乃至伐楚同盟的突然圍攻,背後定有此人的謀劃在裡頭。這個人的死去,掃開了楚國稱霸道路上的一塊絆腳石,當是一件大喜事!
可一剎那的暗喜過後,劉楓的心裡不由起了一陣嘆息:今年死的人,真是太多了!
劉楓端碗大口吃飯,大碗遮住了臉,看不見神色,他扒飯的動作很大,偏又聽不見那碗筷碰撞的叮噹聲,沒來由的,一股淡然無形的落寞感一下子透出來,壓得人喘不上氣,婆伊洛只覺心臟砰砰直跳。
婆伊洛是清楚的,這個彭萬勝,正是伐楚同盟真正的締造者之一,與大狄的暗中媾和也完全是他一人所爲,而他之所以突然暴斃,其實是因爲驚聞海蘭坤戰死鐵浮屠全軍覆沒,驚怒交迸,生生給激死的!
當然,這些都是察合津的秘密,婆伊洛是絕對不會說也不敢說的,他只是打心底裡覺得驚訝和欽佩!——楚王在這樣一個場合,開口第一句話,就單點這樣一個隱於幕後的廢人!
可見,楚王殿下早就摸清了底細,真是洞鑑萬里,廟算無遺啊!
婆伊洛壓根就不敢動筷子,帶着媚笑半低頭,說道:“鄙邦本無意與楚國爲敵,更不敢妄興戰端入犯友鄰,實乃聽聞大王遇險受困於宵小,既憂切急,故而興兵來援,只爲助大王脫困,絕無二意的。不想大王洪福齊天,神威撼地,叛逆之流舉手而滅。這實在出乎了大汗的意料,消息慢了竟不知實情,以至兵戎相見造成天大誤會。及至真相大白,大汗深悔己過,汗顏無地,現已退兵全軍回國,特遣外臣爲使,向大王當面謝罪。”
劉楓只顧扒拉飯菜,吃得呼呼做聲,放下已是一隻空碗。——身邊的綺蘭立刻乖巧地接過碗去給他添飯,一臉的幸災樂禍。
沒說話,劉楓先打了個嗝,衝綺蘭道:“今日見了故人,胃口格外好,多打一點!”扭頭見婆伊洛面露喜色,怪聲怪氣道:“原來是誤會。可即便是誤會,我軍損失如此慘重,貴國打算如何善了?”
“本願傾力賠償,又恐不夠誠意。大汗夜觀天象,見天下氣運在楚,又不忍黎民受厄,毅然決定舉國來投,誠心併入上國,化干戈爲玉帛,大王……”
婆伊洛說得滔滔不絕,劉楓嘴角帶笑,暗道一聲“果然如此”。——大哥到底是大哥,果然拿得起放得下,根本不來討價還價,知道自己就算接受賠償也絕不可能放過察合津,只有放棄主權併入楚國纔是最明智的決定。
劉楓擡擡手,婆伊洛立刻住口,神情緊張地閃眼偷看楚王的臉色。
劉楓抹了把嘴,只說了三個字:“投名狀。”
婆伊洛愣了一下,“大王的意思是……”
劉楓接過綺蘭遞過來的飯碗,又呼呼扒拉了起來,含含糊糊說:“回去就把這三個字告訴鄂爾蘭,什麼意思,他會懂的!——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