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一分一秒過去,休戰的片刻註定是短暫的。上午潰敗的御林騎早已盡數退去,勝利者也消失不見,兩支同樣傷亡過半打殘了的部隊,此刻都癱坐在本陣後方,沉痛地舔着傷口,同時也在等待着即將到來的復仇。
主戰場上一片狼藉,佈滿了戰死者的遺體和破碎的兵器,人屍馬屍成堆地疊在一起,血肉模糊,形同沼澤。附近的蒼蠅被濃重的血腥吸引而來,大羣大羣地聚在一起,嗡嗡作響四散飛舞,不時停駐在死者睜大的眼珠上,奇怪着這個人類爲何如此堅忍,竟不眨眼。大地炸得一片焦黑斑駁,斷戟折矛突兀地戳出地面。猶如嶙峋怪枝,幾匹無主戰馬孤魂般遊蕩其間,偶爾發出幾聲哼哼鼻響,叫人聽來鬼氣森然,格外淒涼。
楚軍也好,狄軍也罷,敵我雙方超過二十萬將士,他們無視眼前屠宰場般的殘酷景象,保持陣型席地而坐,都在奮力地做着同樣的一件事!——吃飯!
這個時候沒人有空埋鍋造飯,將士們默默啃着隨身帶的乾糧,大塊炊餅又乾又硬,就着水壺才能勉強下嚥,可將士們吃得狼吞虎嚥津津有味,即便滿眼的殘屍碎肢,空氣中瀰漫的濃濃血腥味,又或者不是打擾的蒼蠅,也完全無法影響他們的好胃口。——對於這裡的很多人來說,他們正在享受最後的午餐!
從狄皇楚王,到最普通的一介小兵,此刻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的眼睛,紅紅的,帶着難看的浮腫。
一夜無眠,長途跋涉再加連場廝殺,這裡的每一個人,都疲憊得彷彿倒頭就能鼾聲睡去。——可是不能睡!他們肩負着各自的國運,肩負着民族興亡和萬里江山的最終歸屬,千鈞在肩,萬石懸心,無論如何不能閤眼!
除非……讓對面的人,永遠睜不開眼!
所謂決戰,就是如此殘酷!雙方都已抱定死志,同時又下定決心要將對方趕盡殺絕,不死不休,不勝無歸!
楚軍陣地的背後,矗立着一座小小的土坡,那便是主營王帳的所在。
此刻,轅門下立着一道纖柔的倩影,隨風輕擺,弱不勝衣,彷彿一朵盛開的鮮花,突遭狂風暴雨的侵襲,片片凋零,搖搖欲墜。
女人顫抖着,噙着淚,遙遙望着戰場,望着那臨陣對峙的一紅一黑兩杆王旗,臉色蒼白得令人不敢逼視。
察絲娜系出名門,才學出衆,她心裡很清楚:天下雖大,卻無法容下這兩個男人!某一天,當他們相遇,能夠活着離開的……只有一個!
這是王者的宿命!沒什麼好多說的,然而真正可悲的是,無論死的是哪一個,可憐的自己都將爲之落淚!
生離,或者……死別!——上天啊,你爲何如此殘忍!?爲何如此對我!?
這一刻,察絲娜好想仰天悲呼:老天爺,你不公平!——可她又釋然了,這是報應啊!誰讓自己如此貪心,竟敢將天下都難容的兩個男人,同時藏進了心裡。
因果報應,好不分明!
可惜的是,感情是不能用理智控制的,男人的身影就這樣霸道地闖進了自己的生命,深入心底,即便不想,卻也再難揮去!
“你猜,她想的是哪個男人?”
“噓!小孩子家家,怎麼可以這樣說話,她是察妃,是我們的主母!”
“切!我們草原上的女兒,心像雄鷹一樣驕傲!怎麼能……”
“住口!你還說!沒規矩,快跟我進去!”
背後傳來託婭和常朝霞的小聲嘀咕,拉扯着隱入帳中再難聽見。
可這已經聽見的幾句,如刀似錐,摧心刺骨,察絲娜用雙手捂臉,卻捂不住奪眶的淚。——不是因爲屈辱,她早已不在乎那可有可無的尊嚴,而是因爲……太突然了!
自從心防破碎,察絲娜無數次在腦海裡想象,當這生離死別的一刻最終來臨,究竟會是怎樣的光景。——想一次,痛一次,痛到撕心裂肺。可這無數次的痛,加在一起,也比不上這一刻真正來臨,心中那種酸苦悲悽。
素來驕傲的她,曾經自比相國,直到此刻她才駭然發現——原來,自己如此脆弱,就像一個普通的女人。
察絲娜打心底裡覺得,自己前世裡一定做了天大的孽!今生纔會罰作女兒身,夾在兩個男人中間受盡煎熬!相比那渺不可知的未來,面對眼前真真切切的殘酷,她的心,就像浸泡在滾燙的沸水裡,縮成一團,痛不欲生。
淚在流,可察絲娜忽然露出一抹悽然的笑,她忽然發現,是否能再見丈夫最後一面,竟已變得不再重要。心裡有了第二個人,夫妻情分便已蒙塵受污,不見也罷,不見更好!——死吧!你們誰都好,無論死的是哪個,我便相隨於地下,這樣就不用痛苦了!——好好,真是一個好辦法!
察絲娜下定決心要以死斷情絲,陣地上啃炊餅的劉楓仍不知情。不過就算他知道了,那又如何?
短短一天內,敵我雙方超過三十萬的士兵戰死,在這一天剩下不多的時間裡,還有更多的士兵即將戰死!這樣的震撼怎樣形容都不爲過,早已將劉楓的心填的滿滿,再容不下別的東西,哪怕是沙場上最奢侈的感情。
事實上,從走上戰場的這一刻起,劉楓早已將“姐”拋之腦後了。此時此刻,就是察絲娜在眼前當場自盡,人倒在腳邊,血濺在臉上,他連眉頭也不會跳一下。
這一刻,劉楓不是人,而是王!——這個時候兒女情長,劉楓不配爲王,更不配爲人!
半個時辰,大部分將士都吃飽了,就這麼抱着膝蓋埋着頭,坐等開戰。可死亡降臨前的等待最是折磨人的。每個人都不自覺地冒出一個念頭:既然早晚要來,那就痛痛快快來吧!
不知何時,一名韃靼士兵嚥下了最後一口餅沫,他站起身,眼望楚軍血焰王旗,眸子裡燃燒着仇恨的光芒。——他的家在豫州,一家老小十餘口,男人統統死在《割耳令》下,妻女被擄爲奴,天南地北不知何處去尋!
這一切苦難的源頭,就在那面王旗下!——殺了他!只要殺了他,韃靼族的噩夢就能結束了!
來吧!我要報仇!
他一個人的起身,彷彿成了無聲的信號。漸漸地,他身邊的弟兄站了起來,一個接一個,一片連一片……沒有命令,可十多萬人就這麼自發地站起,披堅執銳,摩拳擦掌,默默做着交戰前的準備。
對面楚軍士兵嘴裡嚼着餅,可眼珠子瞪得又大又亮,早把狄軍的動靜看在眼裡,於是也跟着呼啦啦站起來,抽刀抖甲,蹬腳系靴,雖然沒人說話,卻也同樣忙碌起來。
“嗚嗚嗚——!”
這時,兩軍的備戰號角才姍姍來遲地響起。中場休息結束,決戰進入了更加激烈、更加激動人心的下半場!
白白浪費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打殘了手上最重要的騎兵部隊,卻未曾取得想象中的突破,海天已別無選擇。
“傳令!各兵團全線壓上!”
“是!陛下!”
幾乎在狄軍動作的同一時刻,劉楓也下達了命令:“各營嚴守陣地,自行接戰!等待命令一起發動反擊!”
“遵命!”
這是英雄略同的默契,也是形勢所需的必然。
狄軍主攻,楚軍主防,爲了讓“鶴翼陣”的威力無法發揮,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左中右三路同時發動進攻,仙鶴的“翅膀”自然就扇不動了!——沒有了陣型上的劣勢,狄軍單兵素質的優勢,才能得以更好的發揮!
兩邊陣地的鋒線上,傳令兵騎着戰馬飛快掠過,一路高呼:“備戰!備戰!”
朔風割面,血腥撲鼻,兩軍的將士們無聲地組成隊列,手裡的兵器握得死緊,他們鼓風般大口喘着粗氣。臉皮繃得太緊一絲絲地顫抖着,那是類似於精神病人的異常亢奮。——他們深知這場戰鬥是多麼的殘酷和可怕。
狄皇海天當場砸毀了用以發出撤退信號的鉦鍾,下達了死命令:“哪怕戰至最後一人,也必須突破敵陣,一路殺到王旗下去!”
一炷香後,天邊傳來狄軍的衝鋒號角。“進攻!”
“萬歲!萬歲!”千萬個胸膛同發一聲,巨大的轟鳴猶如一陣烈風颳過戰場,五里長的狄軍陣線瞬間動了,像一片無邊的烏雲,天塌地陷般壓了上來!十多萬人在同樣時間,以同樣的節奏邁動腳步,就像悶雷滾過低空,就連大地也在爲之顫抖!
楚軍開始放箭,數萬弓手一齊發射,密集的箭支驟急如雨,恍若烏雲,鋪天蓋地落在狄軍頭頂。
可是這樣程度的攻擊他們毫不畏懼!在那此起彼伏的悶哼慘叫中,成百上千的狄兵中箭撲倒,滾地掙命,可後面的戰士無動於衷,他們無聲地加快腳步,將隊伍出現的空洞一瞬間填平,彷彿原本在這個位置上的人,他壓根兒就沒存在過!
“嗚嗚嗚——!”
“吾皇萬歲!”
淒厲的號角一瞬間轉急,排山倒海的歡呼聲中,左右兩翼的狄軍同時加快速度,在中軍箭雨反擊的掩護下,發起了徒步衝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