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密林深處,正歇着一夥人,人數過百,個個膀大腰圓,凶神惡煞,更難得的是他們居然人人有馬,雖然都是嶺南本地的矮腳馬,卻也十分難得了。
如今秋高物燥,山深林密,地上鋪着厚厚一層幹葉枯枝,因此這夥人不敢生火,只是團團圍坐在一起,默默嚼着乾糧,組成一個個小圈子。
在正中心的位置,這夥人的領導層也在召開一個小規模的批鬥大會,只是比之劉楓一夥兒要激烈得多!
“你們不要攔我!老子要宰了他!”一個獨眼的中年大漢手提鋼刀,狂吼着衝上來,要砍了跪着的一名青年,卻被其餘幾人攔住,架手的架手,抱腰的抱腰,紛紛叫道:“狼哥莫要衝動!”“大家都是兄弟,莫要傷了和氣!”“事已至此,你便是殺了鐵蛋也於事無補!”
狼哥猶自不忿,手被架住刀砍不下來,卻擡起大腳,將那年輕漢子一腳蹬翻。
那鐵蛋低着頭一聲不吭,可那獨眼龍卻自己哀嚎了起來:“你這混球!你居然弄丟了大小姐!這……這可讓我怎麼跟大當家的交代啊~~”一隻獨眼竟然涌出了淚光。
“狼哥!啥也別說了,大小姐一定是殺回山寨替大當家的報仇去了,我們現在趕過去,說不定還來得及!”
“唉!大小姐武藝不弱,可那畜生害了大當家的,篡奪了山寨,大小姐一個人如何報得了仇?只怕……唉!”
獨眼龍虎吼一聲,高聲大叫:“奶奶的熊!老子也不活啦!老子回山寨跟他們拼了!是條漢子的跟我走!”
“走!跟他們拼了!”百多人霍然站起,山呼響應。
“上馬!”
“嗷!”
這時,忽聞馬蹄聲響,一騎如飛,奔馳而來,有眼尖的頓時驚喜地喊了起來:“大小姐!是大小姐回來啦!”
狼哥大喜過望,幾把推開衆人,狂奔過去拉住來者的馬轡頭,“大小姐!你可回來了,你這不聲不響地一走,把我們都給急壞了!大夥正打算回去拼命救你呢,大小姐……你……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獨眼龍再忍不住,豆大的淚珠子噼裡啪啦地往下落。
大小姐長腿一擡,乾淨利落的翻身下馬,一把扶住狼哥,溫言道:“狼叔,對不起!是我不好,害你擔心啦!”
她轉向衆人,提高聲音說道:“寒玉眼下遭逢大難,家破人亡,各位大哥不但護着我殺出重圍,從密道逃生,這一路走來不離不棄,寒玉心中感激!從前的杜寒玉太過任性,自以爲是,目中無人,給大家添了不少麻煩!可是現在寒玉長大了,想明白了,今後我一定會改!我會學會忍耐,聽黑狼叔叔的話,收起仇恨,從長計議,絕不會讓爹爹和你們失望!”言罷盈盈福了一禮。
衆人又驚又喜,跪地大呼:“大小姐莫要如此!”“小人這條命是大當家救的,說什麼也要替他老人家報仇!”“我等誓死追隨大小姐!”……
黑狼畢竟是小頭目,心思縝密,雖然任性的大小姐忽然變得懂事,這讓他十分驚喜,可變化來得太突然了,這大小姐是他從小看着長大的,如何不知道她的秉性?
反常即爲妖!於是眯起一隻獨眼,仔仔細細地將她打量一遍,忽然驚覺:一身是泥!衣着凌亂!滿臉紅暈!再看看她的坐騎,果然!馬鞍上的軟槍不見了!遇敵!落敗!遭擒!……受辱?!
這一驚非同小可,只把黑狼的魂都給嚇飛了,不能吧?這可如何是好?
黑狼心裡急得冒煙,可又不好聲張,裝模作樣的呼喝道:“好啦!大小姐回來了,大夥抓緊休息!明天還要趕路!”
待得衆人應聲而散,便湊到杜寒玉身邊悄聲說道:“大小姐,請借一步說話”。
杜寒玉點了點頭便隨他來到一邊。
“大小姐……額……”黑狼猶豫了半天,斟酌着說道:“你這次離開……可曾遇到……什麼事情麼?”
杜寒玉聞言一愣,腦海中瞬間閃過那個武藝高強卻如顛似狂的身影,他不僅打敗了自己,甚至還大膽輕薄了自己,自己應該痛恨他纔對,可他最後卻又放過了自己,這讓女孩兒家的心思複雜了起來……
或許他不是有意的,真的是認錯人吧……他的手好有力,抓得人家好痛……還一個勁的把人家往懷裡拉……胡思亂想間,不由嬌顏生暈,連耳根子都紅了,眼神也漸漸迷離起來。
壞了!看來的確是出事了!黑狼睜大了獨眼一瞬不瞬的盯着看,準確地捕捉到了杜寒玉神色間的微妙變化,心裡暗暗叫苦。
杜寒玉哪曉得黑狼已經浮想聯翩,輕輕嘆了口氣,娓娓說道:“確實發生了一些事,我原本想從密道殺回去,宰了那畜生爲爹爹報仇,可不想中途遇到一夥人,他們在秘密行軍,我好奇之下潛過去窺探,不料人還沒靠近就被發現了,他們派了高手過來追我,他馬快,我跑不掉,於是只好跟他拼命,結果……我輸了……”
她語氣轉爲沮喪,說道:“我一直以爲自己槍法精妙,整個兒清風寨裡沒人是我對手,可哪曉得人外有人,在他手下竟然撐不過三十合便落馬了,你們平時跟我過招的時候,只怕都是讓着我吧?狼叔!你實話告訴我,你跟我交手用了幾成功夫?”
黑狼越聽臉越黑,聽到杜寒玉落馬,頓時萬念俱灰,心思早就飛到九霄雲外去了,本能地說了實話:“五成!”
杜寒玉頓時俏臉一誇:“才五成麼?我還以爲至少有個七八成……”
“後來……後來……他放了我逃走……我就回來了……”杜寒玉下意識地跳過了關鍵問題,腦海裡卻又浮現出最後回眸時的畫面。
那人高舉投槍,猶豫掙扎時的痛苦表情,清晰地掠過眼前,他之前哭的好傷心,他一定很愛他的妹妹吧,十三年,他已經痛苦了十三年了麼?真是……可憐!杜寒玉心裡沒來由的一痛……
轉念又想,我真是中邪了,他痛苦跟我有什麼關係?難道因爲他手下留情,我就對他“另眼相看”了麼?不行!不行!不行!念頭一轉——放了我,他會不會有事?不會的,他只要說沒追上就行了!可萬一他很傻呢?
一時間,無數滋味涌上心頭,淡淡情愫愈飄愈遠……
完了!這種情況下,對方怎麼可能輕易放人?定是女孩兒家對這等羞人之事難以啓齒,完了完了!
後面的話黑狼已經聽不見了,只感覺一顆心被劈成了兩半,一半是愧疚,一半是憤怒。
大當家的!你把孤女託付於我,可我沒護得周全,兄弟對不住你啊!那個混蛋!我黑狼定要將你碎屍萬段!
黑狼詳細詢問了那人樣貌,杜寒玉不疑有他,自然是有什麼說什麼:什麼劍眉星目、身軀高大、氣宇軒昂等等等等,儘管杜寒玉說得都是好話,可在黑狼聽來,硬是在腦海裡形成一個風流成性的小白臉形象。
接着兩人都沒有再說什麼,坐在樹下各想各的心事,臉上的表情都是變幻莫測。
杜寒玉是時而似羞似怨,時而目光迷惘,黑狼則是時而痛心疾首,時而咬牙切齒。
足足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兩人才漸漸平復了心中的波瀾。
杜寒玉率先開口:“狼叔,如今我們無家可歸、四處流落,明日……又該往哪裡去?”
黑狼沉思了一會兒,沉聲說道:“大小姐,平日裡你不管這些事兒,所以不太清楚,這五嶺山脈坡谷相連,山勢綿長,羣山之中還有四處礦山,分別盤踞着四夥山賊,咱們清風寨是其中最大的一股,佔據了聚寶坑這處最好的礦產。”
他初時面帶自豪,漸漸轉爲沮喪:“大當家的理想,是聚集活不下去的苦哈哈們,大家一起混口飯吃,所以若有人來投是來者不拒的,致使寨子里人馬衆多,足有五萬之數,但多爲老幼婦孺,青壯之士約在兩萬左右,雖然也不少了,可卻良莠不齊,各路牛鬼蛇神混雜其內,加上近年來又疏於訓練,只怕是早已淪爲了烏合之衆。”
黑狼搖了搖頭,接着說道:“排在第二的是鐵槍營,聽上去是不是像一支軍隊的名字?其實這就是一支軍隊,只不過是前朝遺留下的一夥殘兵,不願歸降韃子,所以逃進了山裡,在翠屏峰這處礦山紮下了根。
這一夥帶頭的有一文一武兩個人,文的叫趙健柏,是從前五嶺那頭豫章縣的縣令,據說還是前朝宗室之後,這個只有鬼才知道。武的叫薛晉鵬,原本便是鐵槍營營主。這夥殘兵大概有四千人,加上從豫章縣跟過來的百姓也有個三萬多人。
這一夥兒人,憑藉趙健柏以前當縣令時跟地方上的關係,與如今在嶺南當家作主的三大世家都保持着密切地聯繫,因此人數雖少,可日子過得比我們這些窮哈哈們滋潤的多!”
黑狼說得口乾舌燥,從背後摸出一隻水囊,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復又說道:“第三是如意洞,這夥是土生土長的山賊,前朝時便有了,那處天然溶洞被他們數十年經營下來,既是礦洞更是要塞,傳聞處處險要步步機關。
他們的首領叫做彭萬勝,也是這五嶺山賊裡資格最老的一個,估摸着今年都過六十了,手下有賊兵三千,具是上山下坡如履平地之輩,投靠他們的難民也不少,大概也有個萬把人,聽說本地的起義軍——義山軍多次想要招攬他們,可這老傢伙總是欲拒還迎,若即若離,跟個羞答答的小娘麼上花轎似的!”
杜寒玉聽他說得有趣,忍不住撲哧一笑,但見愁眉一展間,如雨後初晴,明媚嬌豔;笑顏一現時,似小荷微綻,清新可人。
黑狼看的呆了,就像一個粗心的父親,猛然發現心目中的小女兒,竟已長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又驚又喜,可念頭一轉,心下愈發痛恨那個欺負了她的混蛋!
杜寒玉笑過之後,心情略微好轉,這些事情從前都有爹爹撐着,她從來都是不管不問,每日裡無憂無慮的練練武藝,偶爾欺負一下父親麾下的弟兄,倒也逍遙快樂。
然而,大樹倒了。父親的死,對一個十四歲的稚齡少女來說,就像是天塌了一般,可如今這塌下來的天,卻要她用稚嫩的肩膀一肩挑起!
自己真的做得到嗎?杜寒玉心裡一陣打鼓,忽然又想起了那個男人,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揹負着仇恨和悲傷一路堅持?那我們倆算不算同病相憐?
他已經堅持了十三年!想到此處,杜寒玉的心中沒來由的涌出了一股子勇氣來,當下打起精神,認真問道:“狼叔!那剩下的最後一股呢?他們是什麼人?”
黑狼望見杜寒玉眼中閃爍的堅毅神色,心裡大感安慰,大小姐真的長大了,家破人亡在先,含屈受辱在後,居然能夠如此堅強,大不易啊!
當下,他也是胸膛一挺,沉聲說道:“這最後的一股,也是最神秘的一股,這一夥兒人甚至連名字都沒有,他們的據點……在盤蛇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