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時,昏暗的軍帳,一豆燈光,模模糊糊照亮了一地的俘虜。
烏特爾雙手反剪,斜靠在中央的位置,五十四名俘虜擠於一帳,皆是躺而不倒,只能彼此依靠湊作一堆。
帳內密閉如桶,人多氣悶,濃重的體味無處散發,漸漸聚成一股惡臭,中人慾嘔。
爲了抵禦這股異味,烏特爾不得不分心旁顧,凝神傾聽門外動靜。其時夜靜,但聞兩名帳前守衛嘮叼不休。
聽之許久,烏特爾已知兩人分屬義山、忠勇二軍,這兩支義軍分別活躍於嶺南荊揚兩州所屬地域。
兩人搬嘴弄舌,各自顯擺家鄉物產之豐,山水之雋,人物之傑,再說下去不免顯出本色,什麼揚州出美女,荊州出才女等等等等,直說得口沫飛濺,喋喋忘倦。
兩人各執鄉音,雞同鴨講,聽來十分滑稽,可言談間對嶺南鄉土人情滾瓜爛熟,信手拈來。烏特爾心道:這兩個賊寇確實是嶺南本地人無疑。
但聞其中一人嘿嘿笑道:“啥時候也讓我去揚州轉轉,兄弟可要試試,這揚州美人的滋味兒,到底妙在何處。”
另一人老氣橫秋的說道:“這有何難?一會兒換了崗,哥哥給你搞套忠勇軍號衣,下回咱們再假拼殺的時候,你跟隊正打聲招呼,把號衣換了,完事兒了隨我們一起走,咱這邊也有兄弟想要過去,正好跟你交換。”
那人猶豫道:“行不行啊?莫讓上頭髮現,咱假打這事兒可捂得緊,要是走了風聲,那是要掉腦袋的啊。”
老兵打個哈哈,說道:“怕什麼?你又不是頭一個,咱原本就是一家,當初使那分兵計的時候又匆匆忙忙的,多少生死兄弟錯分兩處,這暗地裡換來換去的,上面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人跟你較真兒!”
“真的?”
“自然是真的!”
帳內衆人心道:上了你們的老當!你們果然是一夥兒的!
兩人當面議定,焦急等待換崗。可眼瞅着時辰尚早,難免抱怨起來。
年輕兵士說道:“唉!大哥,你說咱這分兵計不是極爲隱秘的麼?爲何要留得這些個俘虜?萬一跑了一個,漏了風聲,豈不誤了大事兒?還不如……”
話音漸低,俘虜們卻把心高高的懸起,光靠猜的也能斷定,他定是並指如刀,做了一個殺雞抹脖子的手勢。
“小兄弟是新來的吧?”老兵忽然得意了起來。
“是啊!大哥你咋看出來的?”
“這事啊,咱這些個老人兒誰不曉得?留着他們啊,那是因爲……”老兵故作神秘地頓了頓,森森然說道:“是因爲主公他老人家——要吃!”
“吃?吃什麼?……啊!……難道是要吃……他們……?”聲音先揚後抑,疑頭顫尾,可俘虜們仍然聽得清清楚楚,頓時驚得面面相覷。
要知道不管是在哪個朝代,軍隊缺糧,煮人爲食,那是司空見慣之事,尤其是不善補給、不帶輜重的胡人,他們對吃人這種行爲可謂毫不陌生。
當年入關之時,狄軍轉戰中土,慣於驅趕當地百姓隨軍而行,其中的大部分用來衝城當炮灰,但也會留下少部分的漢人百姓充作軍糧。
其中,老瘦男子謂之“饒把火”,年輕女子名爲“兩腳羊”,小兒呼爲“和骨爛”,其中以年輕女子最受歡迎,在吃之前可供軍中淫樂,端的是一舉兩得,好吃又好玩!
那種玩過之後再宰了吃下肚去的過程,最是能滿足這些嗜血野狼的原始慾望。
尤其是美女,更是胡人的一道名菜,各種做法不但花樣繁多,還根據女人的樣貌身材明確劃分了品級檔次,乃是部分變態的上層貴族,在宴席上彼此爭風不可或缺的主菜之一。
劉楓等人所不知道的是,之前張翠兒等十八名挑選出來的美女,若是沒被救出來,那便是她們的下場。
胡人是打心底裡就沒把漢人當人看!
眼下這帳子裡,至少有七成是吃過人肉的,四成是經常吃的,極個別的更是以人爲主食的。
豈料今日統統遭了報應,人爲刀俎,自己反成了魚肉。這叫人情何以堪?
一時間,那些曾經被他們宰殺分食的女人們,在臨死前的哭叫哀求、淒厲慘呼瞬間充盈耳畔,那鮮血淋漓、大卸八塊的慘烈死狀頓時歷歷在目。恍惚間,衆人彷彿看到了那些殘缺不全的女人們,正漂在浩瀚的血海中向着自己慘笑招手!
老兵低聲喝道:“噓!小聲着些,被裡面聽到了作起亂來,頭一個死的就是你我!”
新兵連聲告罪:“哦,是是是……小弟魯莽了,大哥莫要見怪。”接着又弱弱地問:“可……可是放着糧食不吃,爲何還要吃……人……難道主公竟是如此兇殘之人嗎?”
有糧食你還吃我們?你變態啊!衆人又驚又怒,腹誹大罵起來,個別食人爲癖者也是不甘人後、瘋狂咒罵,毫無志趣相投、公諸同好的知己之感。
又聽老兵說道:“那倒不是,怎麼跟你說呢?哦,對了!今兒個早上,主公吟了一句詩,你可記得?”
新兵道:“記得,記得,當然記得,不就是那句‘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韃酋血’麼,端的是豪氣萬千!讓人一聽難忘!……啊!難道就是因爲這句詩?”
老兵嘿嘿而笑,說道:“不錯!就是因爲這句詩,其實,這句話並不是詩句,而是……”
那老兵就像個說書先生,每逢關鍵處便要賣一下關子,只待新兵焦急發問:“而是什麼?”他這才哈哈一笑,說道:“而是一門奇門內功的心法總綱!主公所練神功,必須以韃子的新鮮血肉爲引……此功雖邪,可威力巨大,練成之後力大無窮!否則主公那身神力從何而來?”
新兵恍然大悟,嘆道:“哦!原來如此,那倒是得把他們留着……”
衆俘虜也是恍然大悟:難怪能將多哈一巴掌抽飛,原來竟是練了這等邪功!簡直是太殘忍、太惡毒、太不人道了!尤其是多哈,更是在心裡罵開了,將劉楓一家老小上上下下問候了無數遍。
新兵又問:“這裡五十多個韃子,怎麼着也夠主公吃很久了吧?”
“久個屁!”老兵頗爲不屑,笑道:“主公一頓吃五個,一天三到四頓,這些個啊,也就湊合過兩三天而已。”
衆俘虜驚怒交迸:一頓吃五個?你胃口倒是不小!也不怕撐死了你!
“所以啊,從前天的俘虜那兒問明瞭消息後,主公已命楊將軍和章將軍連夜帶了一萬大軍奔襲敵營去了,咱這主公啊,最是耐不得飢餓,有一回斷了兩天,主公大怒,一拳將負責此事的吳將軍打得半個月起不了牀。”
衆俘虜聞言大驚。一萬大軍?千戶大人現在只剩得兩千多人!完了完了,大營完了……帳內一陣唉聲嘆氣。
便在此時,老兵的聲音忽然轉高:“哎呦!這不是吳將軍嗎?這麼晚了您老還沒睡吶?”
對面傳來了一個炸雷般的大嗓門兒:“少他孃的屁話,老子睡都睡下了,娘麼兒才玩了一半,又被叫起來了,說是主公要吃宵夜……”
帳內衆人一聽,心裡齊齊大呼:“這番苦也!”
未及細想,帳簾唰的一聲掀得老高,露出一個身高九尺,面黑如墨,長相醜惡的巨漢,以及背後一隊兵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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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看得真切,那隊兵士的手上,分明擡着一口百人隊做飯專用的大鐵鍋。
門簾落下,巨漢如鐵塔般矗立門口,目光冷冷掃過,不時在某人身上停留一陣,然後又轉而望向另一個人,直似惡虎睥睨,擇人而噬。
半晌,巨漢粗聲說道:“大帥有令,提俘虜五名,帳前問話。”
拉到吧你!問個屁的話!分明是你家大帥餓了,想要吃了我們宵夜!衆人心裡大罵不止,可誰也不敢吱聲,一個個兒哆哆嗦嗦,頭都快低到了褲襠裡。
“啊!不要!不要拉我!”慘嚎如鬼嘯般響起。卻是巨漢單手提起一人,捉雞拎鴨一般,舉到面前細看一番,又湊近鼻子聞了聞,手上顛了顛分量,臉上露出失望之色,興趣索然地隨手將他甩到一邊。
那人“啪”地一聲,臉朝下摔在地上,雖然摔得目腫鼻裂,門牙也掉了兩顆,可臉上的表情卻是興高采烈,欣喜若狂。
“啊~!我不去!我不去啊!”巨漢又提起一人,仍舊細查了一番,露出滿意的笑容,一口白森森的鋼牙,反射出刺眼的冷光。
“啊~~!!”巨漢將人往後一拋,那人長聲慘叫,直直飛出營帳,噗地一聲悶響,再沒了聲息。
如此這般挑挑揀揀,長達半個時辰的抓鬮終於結束。
五個肥瘦適中、新鮮可口的倒黴蛋,贏得了與魔王共進宵夜的榮幸,惡魔般的屠夫也終於離開了菜市場,留下一地精神崩潰的雞鴨。
“孃的,居然尿褲子了,小的們,一會兒先洗潑乾淨了……”惡魔的聲音罵罵咧咧,漸行漸遠,雞鴨們也慢慢的回過了神。
絕不能坐以待斃!衆人立即開動腦筋想辦法,可是想了半天,屁都沒想出半個,於是不約而同的紛紛轉頭,看向頭腦最聰明的烏特爾。
烏特爾又氣又急:孃的!看我有什麼用?老子不也一樣被綁得死死的?
忽聞老兵再次開口:“奶奶的,怎的還不來換崗?那幫兔崽子睡昏頭了吧,當我大刀王五倉好欺負是不是?”他轉而吩咐道:“小子啊,你在這兒看着,我去把他們揪過來,反了天了!”
新兵顫聲道:“別,別,大哥你別留下我一個人,我……我跟你一起去……”
“瞧你那熊樣!”老兵劈頭就罵,可架不住新兵千央萬求,最終還是答應了。
臨走前,老兵還不放心,掀起門簾,探頭張望了一陣,見一衆俘虜乖得跟綿羊似的,又走進來抽查了幾人,看繩索綁得結實,這才放下心來,轉身出帳,扯着新兵一路行一路罵的去了。
最後的機會!把握住了逃出生天!把握不住活不過三天!還要在第四天變成一陀便便!衆人如何不拼命?
烏特爾一聲輕喝:“用牙齒!互相咬!”衆人彷彿同時狂犬病發作,照着對方手上的繩索狠狠咬將上去。
“哎呦!誰咬我的手!”
“孃的!別舔了,好癢!”
一時間種種壓低了的怪異呼喊響成一片。
隨着衆人一通狂啃,烏特爾低聲喝道:“弟兄們!都給我聽好了,千戶大人那邊已經去不得了,一會兒逃時只管往壽春城去,一定要將賊軍的分兵計報知大督帥!哪怕只逃出一人去,那也是天大的功勞!都記住了嗎?”
耳邊但聞嘎吱嘎吱的咀嚼聲,以及一陣嗚嗚的鼻哼。只有多哈孤零零一個人甕聲甕氣地回答道:“記住了!”沒辦法啊,大家都忙,就他閒着,誰讓他的門牙都被打掉了呢?
快啊!沒時間了!換崗的兵士隨時都可能出現!
烏特爾心急如焚,忽然感覺手上一鬆,不禁低呼一聲“獸神佑吾!”立刻翻身坐起,已顧不得腳上的繩索,以手代腳,扒地爬到多哈身旁,率先解開了這個大力士。
多哈一經解脫,進度立刻加快起來,之前雙手反剪使不得力,一旦放開了,這種繩索他一拉一扯就能蹦斷。須臾之後,五十四人已經全部鬆綁。
衆人凜然噤聲、紋絲不動,一百多隻眼睛眼巴巴地望着烏特爾的背影,連大氣都不敢喘,而烏特爾則探着頭向外張望。
但見外面聯營座座,火把齊明,搖曳的火光映照着遠處,篝火旁躺了一地的兵士。
入眼之處,那些兵士三五成羣,或坐或臥,正睡得香甜,邊上酒罈、酒壺、酒碗、酒杯胡亂滾了一地。
最重要的是,他們身處的軍帳竟然就在整個營寨的邊緣位置,他甚至已經看到了寨邊的木柵欄。
“獸神佑吾!”烏特爾再次仰天暗呼,激動地眼淚都流出來了。
他一招手,一衆狄兵跟在他的身後,躡手躡腳宛如做賊一般,從軍帳中魚貫而出,向營寨的邊緣慢慢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