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統一十五年的夏天格外炎熱,過了七月,日頭就愈發毒了,哪怕是在深山密林之中,那悶悶沉沉的熱風,憋得人透不過氣來。
程平安舔了舔乾裂的嘴脣,擡頭看天,林葉茂密,沒瞧見太陽,他還是忍不住咒罵幾句,呸地吐了一口,嘴裡幹,啥也沒吐出來,恨恨低頭接着趕路。
手裡的彎刀愈發沉了,可他不敢扔。這五嶺窮山惡水的,萬一蹦出個剪徑蟊賊啥的,那可不是鬧着玩兒的。
彎刀在滴血,就像他的手臂,雖然用號衣撕成布條纏了,可已浸透了,一滴汗水趟過,撕心裂肺的疼。
程平安抽着臉微微皺眉,真他孃的虧大了!韃子千軍萬馬都逃過了,偏偏栽在“自己人”手裡,那個被他捅穿肚子的,穿的可不就是義山軍的號衣麼?眼瞅着倒了,翻過來沒死透,捱了一下兒狠的,真真是大意了。
他回頭看了看,後邊的林二亦步亦趨地跟着。小身板兒又瘦又薄,風吹得走,一指頭就能戳倒,暗暗搖頭,好人當不得,若不是爲了救他,自個兒也挨不了刀子,可誰讓老孃成天兒唸叨“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呢?
想到老孃,眼眶一下紅了,想他老程家,做嶺南周家的佃戶已過三代,雖是窮苦人家,卻也餓不死。
年上韃子來了,自個兒揹着老孃就跑,不也活下來了?可恨那義山軍,還道他們是殺韃子的好漢,沒跑,這下可好,燒了房子毀了田,將他拉了壯丁,這叫老孃怎麼活呀?
豆大的淚珠子,未及淌下便被他藉着擦汗一併抹了,又是一陣痛罵:義山義山,我草你八輩兒祖宗!想讓老子當炮灰,老子就着湞江一個扎猛子便溜了,去他孃的義山!
忽覺有人輕輕拽他,猛一扭頭,臉上惡狠狠的神情未退,林二嚇了一跳,中了箭似地跳開半步,哆裡哆嗦地道:“程大哥,我……我走不動了……”
程平安心裡有些嫌他,卻又瞧着可憐,悶聲不吭靠了棵大樹坐下,刀往地上一插,剝下溼透的粗布夾衫,三把擰出一灘水來,又充當毛巾抹了把臉。
放下時,眼前多了一雙白生生的小手,掌上託着塊乾巴巴的炊餅兒,“給!謝謝大哥救了我!”
程平安瞄了他一眼,手白得跟白麪饃饃似地,臉蛋兒卻抹成了竈頭。他一早就看出來了,這林二其實是個女娃子,否則那潰兵搶了包裹不走也不殺,爬她身上搗鼓個啥勁兒?
可他老孃說過,有些事兒呀,看破了別說破,日子纔好過!如今老孃不在了,可她的話還是要聽的。
接了餅兒就吃,又乾又硬幾乎割破喉嚨,一咬牙就着血沫子吞了。不吃不行,一會兒還要接着趕路呢。
“大哥,喝口水吧!這回是謝謝大哥沒有扔下我!”林二笑得很甜,看來是個有良心的,有啥好東西都捨得拿出來報答恩人,別看只是一張餅一口水,在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荒山野林,比金銀財寶還珍貴哩。
看着眼前的羊皮水囊,程平安心中感慨:老孃的話果然是有道理的,若非救了這女娃子,自己沒吃沒喝的,如何熬得過去?更何況……她還給自己指了條明路!
剛要伸手去接,忽聽腳踩枯枝的劈啪聲響,半個餅兒往林二手裡一塞,整個人拔刀而起,瞬間擺開架勢,腳下丁字步,單刀立門戶,只這一股子氣勢,便不是個尋常莊稼漢。
事實上,他還真不是個假把式,家裡是種地的,可他鄰居家卻是個軍戶,男丁抽去當了兵,老爺子自個兒在家悶得慌,沒事兒就教他武藝,三五年下來,倒也有了幾分火候。若非如此,他在義山軍裡還真挺不過來。
來人腳步沉穩,疾徐有致,步伐間隔竟似絲毫不差。練家子!程平安愈發警惕,握刀的手只攥出一把汗來。
林二機靈得很,早躲到一棵大樹後頭,只探出半個腦袋,大氣不敢喘。
只見來人三十多歲,一身獵戶打扮,身軀高大,孔武有力,一張長臉生得鼻直口方,神情堅毅,一對招子晶亮,一眼瞧見倆人,也停下步子凝視着他們。
程平安緊盯着他,斜背的長條狀包裹格外搶眼,雖然裹得嚴實,可看那形狀尺寸,似是一把四尺大砍刀,頂端的布鬆垮垮的,他毫不懷疑,對方只要一伸手便能抽出來。
“二位不必驚疑,在下只是路過,並非歹人!”
獵戶語氣溫和,臉上掛着笑,眼瞅着是挺正氣的,可這年頭光看臉可不成。
“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壯士即是路過,那便請先上路罷!”程平安不敢放鬆警惕,對方不走他不放心。
獵戶微微一笑,也不言語,稍稍錯開距離,便從身邊經過。走到側面,忽然瞥見他手裡的居然是一把彎刀,眼神一動,再次停下腳步。
“這是韃子的彎刀,你是綠營兵?”獵戶眯着眼問話,手卻摸向了背後的物件。
程平安怵然一驚,急忙解釋道:“老子纔不是漢奸走狗!這刀是宰了韃子繳獲的!”
獵戶臉色稍緩,手卻不鬆,淡淡地問道:“那你是什麼人?打哪裡來,要去何處?”語氣平淡,卻很強硬,像審犯人似地。
程平安看這情形,知道不能不答,老實地道:“俺是義山軍的潰兵,吃了敗戰躲進山裡,想尋個山寨討生活,後邊兒的……是俺弟弟。”言罷一手挺刀,一手從腰帶上解下一塊木牌,輕輕拋了過去。
獵戶劈手接住,懸至眼前一看,正面刻着“義山”,反面刻着“前鋒營五火十三哨丙隊程平安”,字跡潦草,做工更是粗糙不堪,可就因爲粗糙,卻說明這牌子是真的。
獵戶放下手,牌子拋了回去,抱拳笑道:“原來是義軍的好漢,在下魯莽,得罪了。”
程平安鬆了一口氣,接過牌子,刀也放下了。方纔的對峙,他明顯感覺到對方的殺意,如今殺氣隨風而逝,他也漸漸放下心來。
見他要走,程平安忽然想起什麼,急忙問道:“壯士請留步!……敢問臥龍崗怎麼走?”
獵戶饒有興致地看他,稀奇道:“你要去臥龍崗?你打哪兒聽說這個地兒的?”
“是……是我告訴他的!”林二從樹後慢吞吞地出來,臉上還帶着怯意,“我……我是聽別人說的,說臥龍崗有紅巾軍,都是殺韃子的好漢,這才勸了我哥前去相投。”
獵戶呵呵笑道:“成吶!想殺韃子你們可來對了!跟我走,我帶你們去!”
林二驚喜道:“真的啊?難道你就是紅巾軍的好漢嗎?”
剛要走近,卻被程平安攔住了,說道:“壯士莫怪在下多疑,只是……”
獵戶笑着一擺手,“無妨!在外行走確實不能輕信於人,接着!”說着拋過去一隻小布袋子。
程平安接住了隨手交給林二,眼睛一眨不眨緊盯着對方。
林二好奇地拉開袋口,只看了一眼,便驚叫着將袋子往地上一丟,整個人兒都躲到程平安背後,瑟瑟發抖。
程平安急聲問道:“怎麼啦!?”手裡的刀又挺了起來。
林二雙手緊緊拽着程平安的後腰帶,小腦袋頂着他寬闊的背脊,兩眼一閉,悶頭叫道:“耳朵!都是耳朵!”
看那獵戶似笑非笑的表情,程平安心中一動,俯身拾起袋子,伸手一摸,果然都是耳朵,取出一隻細看,朗聲笑道:“哈!這是韃子的耳朵!這一袋子不下三十隻,壯士果然英雄了得!臥龍崗!紅巾軍!老子去定了!”
他在軍中待過,知道殺韃子最方便記功績,因爲韃靼男子都有帶耳環的習俗,而中原的漢人男子則不同,信奉的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因此絕無此例。所以只要割下右耳,看看上面有沒有陳年的耳洞,就能確定耳朵的主人是胡人還是漢人。
程平安笑了,獵戶也笑了。這是一個考驗,只有真正幹過義軍、殺過韃子的人,纔會懂得這耳朵上的玄妙。如今可以放心帶他們去了。
“在下程平安,敢問壯士貴姓?”
“免貴姓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