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辦的事情辦完了,該問的話也都問完了,傍晚時分,張越方纔帶着幾個隨從回到了青州城。才一進府衙,便有一個小吏迎了上來,說是知府有請。心中疑惑的他立刻趕往三堂,卻發現知府凌華雖然坐在正中,旁邊客位坐着的卻赫然是山東都司都指揮使劉忠。劉忠平素一向爽朗開懷,這會兒卻是很勉強方纔擠出了一個笑容。
凌華和張越共事了這幾個月,彼此早就是熟不拘禮,見他進來便站起身迎了上來。他先問了問張越今日的行程狀況,旋即便低聲道:“其實不是我找你,而是劉都帥有事。我陪着劉都帥坐了好一會兒,他可是半點話頭不露,顯然是特地來找你的。我那兒還有些事情要辦,就不打擾你們說話了。”
見這位知府腳底抹油走得飛快,張越頓時暗歎其狡猾。這上門來找的總沒有什麼好事,更何況能讓正二品都指揮使如此爲難的,那簡直用腳趾頭都能猜出來是難辦的勾當。果然,還不等他開口說話,劉忠便重重嘆了一口氣,可下一個動作卻讓他嚇了一跳。
那位堂堂二品都指揮使竟是站起身來,衝着他一躬到地!他愣了片刻便慌忙上前去扶,可哪裡拗得過馬背上馳騁了大半生的劉忠,竟是不折不扣受了一回禮。好容易劉忠直起腰來,張越連忙將他讓下坐了,不解地問道:“劉都帥怎得忽然行此大禮,這豈不是折殺了我?”
“張越,論理我是該去孟家向孟家丫頭賠禮的,可我也不想跑上門去給人家添麻煩,畢竟,青州之內還有錦衣衛在。你若是見着孟家丫頭,就代我向她賠個不是。我這一輩子讀過的書不多,但我還不曾做過這樣的虧心事!孟老弟是下了錦衣衛詔獄,我在山東還算一個大人物,但在皇上面前卻說不上話。其他也幫不上忙。”
劉忠一面說一面從袖中取出一張紙片,鄭重其事地給了張越:“那天孟家搬家的情形我也聽人說了,他們家兩個小子進京的時候帶了不少錢,孟家弟妹還在重病,大約金錢上是捉襟見肘。這兒是我存在青州一家金銀鋪的五百兩銀子,雖說不多,但我一向開銷大,再加上家裡有主婦管家。沒多少體己。不過我那兒好歹還存着過年過節人家送的藥材,若是你要用什麼儘管上我那兒張口。”
見劉忠面露赧顏。想起這位都指揮使一向對自己照顧有加,而且此時能有此心更是難得,張越連忙退後一步深深一揖到地:“我代孟家謝過劉伯伯這份心意。”
“唉,我這份心意比起你算得了什麼?”劉忠聽張越又叫自己劉伯伯。便將張越扶了起來,在那胳膊上輕輕拍了兩下,“孟家遭了這樣的大災,你一個小小文官都能挺身而出,我比不上你。說起來我當初還不明白英國公爲什麼偏喜愛你這個本家侄兒,如今我算是明白了。該仗義時就仗義,好!總之一句話,你以後若是有什麼事情。儘管找我老劉!”
之前劉忠照應自己。多多少少是看張輔的面子,張越倒沒有想到會因爲這樣一件事而真真真正得到這位老將地認可。雖說當初孟家搬出都司衙門的那會兒。他多多少少有些埋怨對方的意思,但如今那絲心結漸漸煙消雲散。官當到都指揮使本就顧慮多。畢竟劉忠和孟賢那一絲同僚情分,其實還是因爲張輔的緣故維繫上的。
見張越笑吟吟地謝過。劉忠只覺心情大好,當下又擺出了長輩的架子提醒道:“你那天幫了孟家那麼大的忙,都司衙門中有說你仗義的,但那些和孟老弟不對路地卻是背地裡非議多多,甚至還有人編排你過年時收漢王的那些節禮,指不定錦衣衛如今也知道了。你年紀小,雖說皇上未必因爲這個怪罪你,但你以後要更注意些,畢竟暗箭難防……”
身正不怕影子斜,但這年頭有幾個人敢說這樣地話?送走了劉忠,張越心中苦笑不已。正月初一那些富戶送來的禮若是尋常的他也就收了,比如那銀童子金箔之類的東西他全都設法退了回去,唯有漢王地禮物沒法處置,如今還好好鎖在庫房裡頭,不過錦衣衛那邊應當已經在皇帝面前報備了。如今朱棣還存着好印象的時候自然不打緊,以後就不好說了。
誰讓這是專制地空氣佈滿天空地大明?
凌華這會兒正在三堂旁邊地東屋裡用晚飯。瞧見張越熟絡地掀簾進來。眼睛往自己炕桌上一掃。他頓時明白對方什麼來路。忙吩咐一旁伺候地丫頭添碗筷盛飯。因見張越二話不說就在炕上坐下。他便笑道:“你三天兩頭上我這屋裡蹭飯。我那些祿米可經不起你這麼折騰!怎麼。劉都帥又和你說了什麼糟心事。讓你這般臉色?”
此時另有小丫頭用鮮紅漆丹盤捧上一個定窯白釉瓷託盞來。張越這一天跑下來本就是嗓子冒煙。再加上又陪劉忠說了這麼一通話。此時也顧不上什麼牛飲與否。掀開蓋子先痛喝了一氣茶。放下之後方纔道:“劉都帥不是爲了公事。只是說了一些私下裡地話。只不過是聽着心裡頭有所感。憋悶得慌而已。”
“身在官場。憋悶地事情多了。”凌華見丫頭擺上了稻米飯。又添了筷子。便擺手吩咐她們退下。這才笑呵呵地說。“今兒個我剛剛收到行文。鹽務之事朝廷上夏尚書終於發了話。皇上御準。照舊例給竈戶工本米一年十石。不再給鈔。其他那些條條框框還在商議。我在朝中也有兩個當着翰林庶吉士地朋友。這會兒都寫信來讚我是能吏。殊不知要沒有張老弟。我就是一輩子也混不到能吏這兩個字。”
“可凌大人若不是署名在前。我這份摺子地分量豈不是就要輕許多?”張越微微一笑。卻是誠懇地說。“大人新官上任需要證明自己。我少年升遷也需要證明自己。這一次上疏乃是雙贏。如今一斤鹽已經漲到了三錢銀子。朝廷明令禁止。商人卻仍不收寶鈔。若是再不設法填補一些。只怕這以後百姓就真地要無鹽可吃了。所以說。鹽務雖說看似和咱們地方官無關。卻是關係民生地大事。對了。徭役之事有什麼結果?”
“這就是有得必有失了。因着這一條。皇上大發雷霆。咱們被罵了個半死。只不過還沒聽說處分。御史倒是鼎力支持。不管怎麼說都得了好名聲。卻也值得。”
兩人都是辦了一天的事飢腸轆轆,相視一笑之後便不再多話,紛紛悶頭吃飯。雖說都是大家出身,深知惜福養身地訣竅就是節制飲食,但這成天勞心勞力,因此凌華和張越全都是風捲殘雲,不多時便是盤中空空。等到丫頭奉上茶來,兩人又商量了一會公事,張越便告辭離去,而凌華則是篤悠悠地哼着小調回了後衙。
只要張禁錮了那個壽光王,再削了漢王護衛,以後他這個知府可是舒坦多了!這些天他忙得什麼心思都沒有,倒是冷落了年前新娶的一個小妾,如今倒是該好好鬆乏了。
然而,即使張越也想學知府凌華那樣飽暖思淫慾,但他卻沒有那樣地好運。從三堂走甬道到了二堂,又過了穿堂,才跨進自家門前那垂花門,他就聽到了一聲氣急敗壞的嚷嚷。
“少爺,吳夫人不好了!”
來的卻是身穿墨綠色比甲的秋痕,她近前也顧不上行禮,一把拽起張越便匆匆往後門那兒走,口中還嘮嘮叨叨地說:“今兒個下午吳夫人喝了藥之後就嘔吐了出來,旋即竟是一直昏迷不醒,杜小姐和靈犀姐姐趕緊命人請來了大夫,誰知道那庸醫說什麼準備後事。後來還是我想起上次少爺帶琥珀去馮氏醫館求醫,遇上那位史太醫的事,就提了一句。結果孟小姐說幾乎求遍了青州所有的大夫,還沒給那位馮大夫看過,正吩咐套車趕過去呢!”
不提馮大夫還好,一提此人,張越登時想起了至今撲朔迷離的漢王遇刺案,還有此人惡劣的品行和態度。他當初留着一個家丁監視了十幾天,後來看看始終沒動靜便撤了回來,倒是聽說那位馮大夫確實有些手段,只經常敲人竹槓,故而登門求醫的人極少。但問題是,史權既然與其是同門師兄弟,他都看不好的病,那馮大夫真能妙手回春?
匆匆趕到孟家時,他就發現門前已經停了一輛黑油車,進門之後,就只見正房前頭有兩個健壯僕婦正在圈椅上捆紮竹竿,大約是準備將吳夫人擡出去。他才疾步上前,卻見正房門簾大開,杜綰正打着簾子向她們吩咐說話。
“你來了!”杜綰把兩個擡着圈椅的僕婦放進屋,一擡頭看見張越來了,打了個招呼便輕輕擺了擺手,因低聲說,“敏妹妹如今已經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你有什麼話就擱在心裡別說。她父親下了獄,母親是她唯一的依靠,縱使是死馬當做活馬醫也只有試一試。這當口別人說什麼都沒用,你若是不放心,就親自陪她走一趟吧!”
張越正要開腔答話,卻不料杜綰從手上捋下來兩個金鐲子,二話不說地塞進了他的手中:“聽秋痕的口氣,那位馮大夫似乎是古怪的性子,這些你先帶着。總而言之有備無患,若是用不着再說,這當口救人要緊,不管他要什麼都先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