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正值春末夏初,夜風清涼,還伴着花香徐徐來襲,令人心醉。一輪明月正掛中天,光亮皎潔,令人舒暢。
此情此景,香風醉月,正好是一個可以好好交心傾訴的夜晚。
“你娘良苦用心,或許有些着急,有些蠻橫,但心裡念着的,卻只有一個。所以,你要體諒她……”朱老爺子輕輕說完,又嘆了口氣才把杯中的酒,全部喝下。
朱錦堂聞言立刻回話道:“母親一番苦心恩情,錦堂如何不知……只是,近來這些日子,錦堂一心護妻,言行舉止間多有不孝,錦堂深感慚愧。從今往後,錦堂再不會如此擅自妄爲,隨心所欲了。”
朱老爺子輕點一下酒杯,示意他再給自己倒酒。
朱錦堂立馬雙手拿壺,又給老人家斟了一杯。
朱老爺子見狀,眉峰忽而輕輕一挑,含笑對孫子道:“人活一世,偶爾隨心所欲地任性一把,倒也不是什麼壞事。這兩年,你的日子也不好過,家裡家外,爺爺知道你身邊連個說貼心話兒的人都沒有。月塵那孩子,確實是個不錯的孩子,沒野心,不做作,看着就是個極穩妥的。”
朱錦堂見爺爺突然誇讚起沈月塵來了,不免微微一怔,有些意外道:“沒想到,爺爺您此時此刻還能對月塵這般誇讚,錦堂待她謝謝您了。”
老爺子臉上的笑意十分溫和:“怎麼?你以爲我當初主張休妻,是因爲心裡不喜歡那孩子嗎?我這個人素來喜歡就事論事,對事不對人。所以,我雖然喜歡那孩子,卻不能失去自己的主張。錦堂,你要知道,在這家裡沒人願意當惡人,每句話,每個絕對,都是爲了這個家。當然,同樣地,今天我會改變主意,也是爲了這個家着想,不過想得更多地,還是你和明哥兒。她是你喜歡的女人,又是明哥兒喜歡的孃親,爺爺願意成全你們。”
他素來界限分明,親疏遠近,只要不是親人的,那就是外人。而一旦成爲親人的,就永遠不會變成外人。
朱錦堂在心中斟酌了一番,方纔淡淡回話道:“她確實很好,自打她嫁過來之後,日子變得自在快活了很多。”
這是他的真心話。有很多時候,他都不禁在想,爲什麼自己沒能再更早更好的時候遇見她。
朱老爺子聞言微微一笑,他也是過來人,自然深有體會。
“這會沒有旁人在,你和爺爺說說,你到底喜歡那孩子什麼?”
朱錦堂微微一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兩聲。
老爺子遂又笑道:“論家勢,沈家不及當年的秦家名聲顯赫。論樣貌,她也不及秦紅娟嬌豔動人,論才藝,她似乎也不及秦氏那樣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是,你卻很喜歡她,甚至比喜歡秦氏更甚,不是嗎?”
朱錦堂雙手平放在膝蓋上,緩了緩氣息道:“是的,孫兒自己原也沒想到,竟然會對一個女人如此用心。她和秦氏完全不一樣,雖然出身官家,卻毫無矯揉造作,身上也沒有奢華之氣,總是清清淡淡的樣子,很簡單,也很好琢磨,每每和她呆在一起,我總會覺得輕鬆。”
朱老爺子聞言,似乎有所明瞭,道:“夫妻之道,本是如此。相處自在,纔是最重要的。”
老爺子一生多情卻不濫情,雖然他妻妾成羣,但心裡最在乎的,永遠都是他的妻子。
“太聰明的女人不討喜,太漂亮的女人費心神,只有溫順明理的女人,纔是最得人心的。”
“爺爺說的極是。她就是這樣一個得人心的女子,從小到大,我幾乎從來沒有過執念,但她是個例外。”
說實話,他原本也曾做過自私地設想,但是,那樣的想法,每次在腦海中翻轉的時候,他整個人就好像被人重重地打了一記悶棍,頭昏腦漲地難受,連心裡也是堵堵的。
無論如何,那種感覺難受極了。
老爺子見他說得認真,手指敲了一下桌面道:“你也再喝一杯吧。”
這番話能從他的嘴裡說出來,着實不易。因爲,朱錦堂和他的父親朱峰一樣,從小就被當做當家人教導長大,少年老成,行事內斂,從不輕易表露真心。
朱錦堂緩緩飲下一杯酒,半響沒說話。
老爺子亦是如此,祖孫倆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酒壺裡的酒,從溫變涼。
夜漸漸深了,楊媽親自過來小聲勸說道:“時候不早了,兩位早些回去歇着吧。”
老爺子緩緩起身,朱錦堂上前虛扶了他一把,卻被他出言阻止道:“我還沒有老到那種地步,不礙事的。”說完,他有些意味深長地看了朱錦堂一眼,淡淡道:“想要長長久久地守住一個女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要長長久久地守住一份家業,更是難上加難。往後的路,只會越來越難,越來越險,你既然下定了決心,便再沒有回頭路,更不能反悔!不然,你就會害了你的女人,敗了你的家業。你想要守住她,就要先要守住這個家,守住你的位置。”
他雖然喝了酒,但說起話來,語氣依然鏗鏘有力,帶着幾分不容置疑地鄭重。
朱錦堂連忙規規矩矩地站好,道:“爺爺的話,孫兒定會時刻謹記在心,往後會繼續拼盡全力,做個言而有信之人,說到做到。”
老爺子聞言淡淡一笑,不再多說,任由丫鬟們上前將他攙回去休息。
朱錦堂望着他漸走漸遠地背影,心情瞬間變得有些複雜和沉重。
他一路慢慢地往回走,一邊散散酒氣,一邊整理一下心緒。
另外一邊,沈月塵早早地把兩個孩子安置妥當,之後便一直坐在屋裡,靜靜地等着朱錦堂回來。
丫鬟們隔三差五地回來報信兒,把上房那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知會給沈月塵,也好讓她安心。
沈月塵聽聞,朱老爺子單獨和朱錦堂去了院子裡喝酒,心裡稍稍有些不安,但轉念又想到,早前老爺子的態度,又覺得自己有些想多了。
須臾,朱錦堂掀簾進屋,沈月塵心頭一喜,忙起身迎了上去。
因爲擔心,她有些着急地將朱錦堂上下打量了一番,見他除了臉色微紅之外,再無任何異常,便暗自鬆了口氣。
春茗捧來熱水和毛巾,朱錦堂略擦了把臉,又洗了洗手,方纔轉向沈月塵,淡淡道:“怎麼?看你這一臉緊張的樣子,還怕我在上房捱打不成?”
沈月塵原本還有些小緊張,這會見他還能和自己說笑,不禁微微一笑道:“沒有,我只是擔心,大爺又因爲我挨訓。”
說實話,這段時間,朱錦堂爲了她可沒少受委屈。
朱錦堂撫了一下她的臉,“方纔長輩們的話,你不是都聽見了嗎?你可以暫時把心放回肚子裡了。”
沈月塵點一點頭,又道:“我聽說,老爺子請您喝酒了?”
朱錦堂“嗯”了一聲,“爺爺和我說了很多話,而且,還誇你來着。”
沈月塵一直微微低着頭,聽了這話,不禁擡起頭來,眼中滿是詫異道:“老爺子還誇我了嗎?妾身原以爲他對我失望透頂,再也不會喜歡我了呢。”
朱錦堂望着她道:“你別把我爺爺看得太小氣了。他老人家向來就事論事,對事不對人,他心裡很疼你的,只是事出突然,有些不知所措了而已。”
沈月塵聞言,心中一動,忍不住追問道:“那這麼說,他老人家往後不會再生我的氣了?”
“什麼氣不氣的?左不過就是些急火兒而已,過去了就過去了。”
沈月塵心裡歡喜,便笑着答應了聲是。
朱錦堂知道她不易熬夜,見牀已經鋪好了,順勢道:“孩子們都睡了吧?咱們也躺下吧,今兒這一天可真夠累的。”
兩個人才一躺下,朱錦堂就伸手把她攬進了懷裡,讓她枕着自己的胳膊睡。
沈月塵稍微掙扎了一下,“大爺不是累了嗎?”
朱錦堂閉着眼睛道:“你的頭又不重,這樣正好,反正都已經習慣了。”
沈月塵輕輕一笑,心裡暖融融地,隨即往他的肩膀上湊了湊,安心地睡着了。
她睡着了,可朱錦堂卻還沒有,他的心中還有一個她不知道的擔憂,那就是納妾的事。
這件事,就算他不說,祖母和母親也會說的。思來想去,與其讓別人來說,還不如他自己來說。
次日一早,沈月塵略起得早了些,見朱錦堂還睡着,便輕手輕腳地下了牀,招手示意春茗過來。
春茗小心翼翼地過來道:“小姐起這麼早做什麼?時辰還早呢?”
沈月塵壓低聲音,吩咐道:“你派個小丫鬟過去看看,上房那邊,老太太今天有沒有去佛堂?”
春茗聞言,頓時明白她的意圖,忙點點頭。
老太太常年禮佛,晨起必去佛堂上香唸經。
沈月塵想着,既然朱家人已經對她網開一面了,那她也不能再這般無所作爲,雖然身子還不中用,但心意不能差,就算是表現得殷勤點,也是應該的。
果然,不出她的所料,老太太確實在佛堂上香呢。
沈月塵準備妥當之後,攜着春茗和翠心過去上房,一路去到佛堂。
楊媽一直在佛堂伺候老太太,聽見外面有動靜,不覺微微蹙眉,忙出屋查看。
誰知,竟見沈月塵一身素淨地站在門外,微微含笑道:“楊媽媽早。”
楊媽媽微微一怔,忙含笑上前,行禮道:“老身給大少奶奶請安。大少奶奶您這麼這個時辰過來了?”
按說,要請安的話,也是在太早了些。
沈月塵先是望了一眼半掩着的窗子,隨即含笑道:“勞煩媽媽替我通報一聲兒,我今兒想和老夫人一起禮佛。”
楊媽媽聞言又是一怔,但還是恭敬地應道:“是,老身這就去。”說完,轉身而去,心裡暗自嘀咕道:要討好巴結,也該選個好時候啊,這會老太太正犯困呢。哪有那個心情對着她呀?
老太太這會正跪在蒲團上,眼睛微微閉着,腦子也有些昏沉沉的。
她昨晚睡得太晚,今早原本不想過來的,但想着昨天,甭管是好是壞,總算是了結了一件大事,還是過來給菩薩上柱香的好。
楊媽一臉忐忑地走過來,屈膝跪在她的身後,小聲道:“老夫人,大少奶奶來了,正在門外候着呢,說是想要和您一起禮佛。”
老太太聽罷,想也沒想,就下意識地說道:“讓她進來吧。”
楊媽略感意外,沒想到,老太太竟然答應得這麼痛快。她原以爲,老太太心裡還不痛快着呢,如今看來,她是準備要消氣了。
楊媽親自把沈月塵迎了進來,又給她在老太太的身後加了一個蒲團,伸手扶着她跪下去。
雖然老太太沒轉身,也沒同她說話,但沈月塵還是規規矩矩地跪在後面,給她行了一個大禮。“月塵給老夫人請安。”
老太太還是沒說話,她原本只是靜靜跪着,這會卻突然敲起木魚,念起經來。
沈月塵微微垂眸,有樣學樣,摘下手腕上的佛珠老串放在手裡,一顆一顆地捻着轉着。
兩個人輕聲背誦,更顯屋中寂靜。
約莫過了兩盞茶的功夫,老太太忽然停了下來,轉身看了她一眼,道:“你這孩子還真是越來越不聽話了,都說讓你好好休養,也不知都說上多少遍了,你卻還是這麼逞強。”
沈月塵聞言,忙柔柔一笑道:“禮佛誦經是做功德的好事,月塵不怕辛苦,而且,也不怕辛苦。”
老太太聞言似笑非笑道:“你不怕辛苦,我們害怕。楊媽,快把大少奶奶扶起來,再給我們倒兩杯茶來。”
楊媽含笑應了。
沈月塵只是虛扶了她的胳膊一下,就利落地站了起來,不想在老太太面前裝柔弱。
老太太微微眯起眼睛,細細打量着她的氣色,只覺,瞧着倒是比昨日好了點兒。不知是不是因爲心裡輕鬆了緣故。
老太太抿了口茶,沉吟片刻才道:“昨晚的事,錦堂回去都跟你說了沒有?”
沈月塵點點頭:“是,大爺和妾身說了,讓妾身好好感激長輩們的這份恩情。”
老太太聞言一笑,淡淡道:“你要感激就感激明哥兒好了,都是因着他鬧了那麼一出,才讓我們狠不下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