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綸聞言微微挑眉:“現在?”
再過一會兒就是晚飯時間了。
小桃站在原地,一雙如秋水般的眼睛定定地望着朱錦綸,眼中的懇切之意分外明顯。
朱錦綸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本想出言拒絕,卻還是點頭答應了。
當然,他不認爲,她這樣難得一次的任性,真的只是爲了盪鞦韆,他想,她一定是有話要和他說。
這會,長春園已是一片安靜,而爲了避免走火,園中的燈籠火燭,都由專人看管,待到了一定的時辰就會熄滅,絕對不留後患。
朱錦綸和小桃並肩而行,隨行伴着兩個打燈籠的小丫鬟。
小桃再次引着朱錦綸來到自己已經坐了一個下午的桃花林,然後,她輕巧地坐上那架有些陳舊的木質鞦韆架,將自己整個人蕩了起來。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頭上梳着小巧的髮髻,上面斜插着白玉蘭花的簪子,簪頭上的玉蘭花是用絹紗做成的,乍眼一看,就像是真花一樣嬌美。
如花似玉的年紀,本就無需太多修飾。
朱錦綸最受不了那種胭脂味重,打扮得花紅柳綠的女人。他喜歡溫柔內斂的女子,嫺靜婉約,就像是一塊晶瑩通透的美玉,讓人想要時時刻刻戴在身上。
這會,月色皎潔,桃林靜謐。
小桃靜靜地坐在鞦韆上,嘴角輕抿,帶着若有似無的笑容,感覺很溫和,那雙明淨如秋水的眸子帶着些許淡淡的憂鬱,有股我見猶憐的味道。不過,她的眼底流轉的情愁牽動了朱錦綸的心,他略略思量,便已隱約明白她的心思從何而來。
也許是祖母給她難堪了吧……
朱錦綸走到她的身後,親自替她推着鞦韆,他的力氣很大,只是,稍稍用力,就已經讓她整個人高高蕩起。
小桃格格地輕笑,在幽靜的桃林裡聽起來更顯清亮。
她的笑聲越來越大,似乎很快活的樣子。
只是,朱錦綸沒有想到,此時的她,雖然在笑,但眼中卻不知不覺蓄滿了眼淚。
等到朱錦綸發現,她竟然一面笑一面哭的時候,她的臉上已是佈滿淚痕。
朱錦綸的心中一陣波動,忍不住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將她整個人從鞦韆上拉了下來,因着力氣太大,連帶着她差點直接摔在地上,幸好,身邊的小丫鬟眼尖,立馬上前攙住了她。
小桃站穩身子,忙低頭擦淨臉上的淚水,語聲哽咽,楚楚憐人道:“二少爺,奴婢剛剛突然想起了家人,所以纔會一時恍惚……”
朱錦綸蹙起眉頭,語氣苛刻道:“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嗎?”
他之前明明問過朱福,她是逃難來的,無依無靠。
小桃輕聲道:“奴婢的家人都已經不在了……”
“既然都不在了,就算你哭哭啼啼也是沒用的。”朱錦綸眼神變了變,神情似有不悅。“現在,你是我的丫鬟,你的一切都是我的,包括眼淚也是。所以,以後沒我的允許,不許再哭。”
他受不了女人哭,尤其是那些別有用心的眼淚。
小桃聞言點點頭,隨即狠狠的眨了幾下眼睛,把眼淚逼了回去,樣子看起來有些狼狽。
朱錦綸見她的眼角還有殘淚,悲不自勝,想着她孤苦伶仃,一時感懷也是有的。
“奴婢從前在家裡最喜歡盪鞦韆,可自從爹孃去世之後,奴婢再沒有蕩過鞦韆……”她的眼睛裡噙着晶瑩剔透的淚,繼續呢喃道:“奴婢原本以爲,這一輩子都不會再有人替我推鞦韆了……可是萬幸,奴婢還有二少爺……還有二少爺您可以依靠…”
她慢慢地,緩緩地蹲在地上,肩頭微微顫抖,無助的開始抽泣,眼淚如泉水一般涌出來,整個人似乎到了崩潰的邊緣。
朱錦綸凝視着她,眼裡閃過淡淡地無奈和,然而,眸光一定,像做了什麼決定一樣似的。
“沒事了,過往是回不去的,該忘記的就要忘記。”朱錦綸的身子微微前傾,伸出手指輕輕撫上她的臉頰,沉聲道:“往後你跟着我,我自會替你安排好一切,讓你一輩子衣食無憂。”
小桃滿眼淚水,輕輕地點了一下頭,順勢緊緊抓住朱錦綸的手,仰着臉,帶着輕微的哭腔道:“奴婢要跟着二少爺一輩子,奴婢什麼也不求,只想和二爺在一起,就算無名無分,就算被人欺負……奴婢也心甘情願。”
朱錦綸聞言目光一緊,握着她蒼白纖細的手緩緩將她從地上拉起來,盯着她的臉,問道:“出什麼事了?”
小桃故意不說話,只是順勢倚在他的懷裡,身子不受控制地輕微顫抖。
朱錦綸的臉色微變,繼續發問道:“是長輩們讓你難堪了?還是下人們薄待你了?”
小桃依舊悶聲不語,她知道,自己這會不說話比說話還要有用處。
下午的時候,她一個人想了很久。如果,繼續容忍杜鵑壓在自己的頭頂上作威作福,也許,她還等不到新奶奶嫁進門來,就已經被她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她害死了。
就像是夏九所說的那樣,她是從二夫人的身邊出來的,是名符其實的老人兒。院裡的丫鬟們都怕她,而且,對她言聽計從,甚至,就算是睜着眼睛說瞎話,也無所謂。
今兒砸得不過是一隻果盤,幾顆楊梅,若是一隻花瓶又或是一件珍貴的古董玉器,那情形又會如何?
如果,杜鵑有意想要陷害她的話,她根本毫無招架之力。而且,杜鵑在朱錦綸的身邊,伺候的時間最長,若是有心挑撥的話,也是機會多得是。
一個是在主子跟前兒得寵的老人兒,一個是剛剛進府,卻人人眼紅的小丫頭,要人脈沒人脈,要地位沒地位,要身份沒身份……兩兩相比,自己豈不是要一直從頭輸到尾,永無翻身之日。
杜鵑的咄咄逼人,讓小桃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有多危急。朱錦綸是她最大的依靠。就像當年家鄉發大水一樣,她被捲進渾濁不堪的河水裡,手邊唯一可以抓到的就是那根浮木。
“二少爺不要問了,奴婢不想說別人的壞話……如果有人做錯的話,那一定是奴婢自己……”小桃喃喃自語道。
朱錦綸聞言,眼中出現幾許探究的意味,很顯然,他對她的話,有些上心了。
小桃緩緩平復呼吸,忍住眼淚,隨即在朱錦綸的面前站好,眼睛紅紅的,鼻尖也是紅紅的,一副梨花帶雨地模樣,卻又故作無事道:“奴婢方纔想念起家人,一時有些糊里糊塗的,亂說了許多話,還望二少爺莫怪。”
朱錦綸見她對着自己微笑,將信將疑地看着她,眸中閃過一絲疑慮,開口道:“你真的沒事?”
小桃驀然擡頭看向他,淚眼朦朧道:“奴婢沒事。”
朱錦綸又道,“別胡思亂想了,若有人欺負你,爲難你,你只管說出來,不要悶在心裡,到時候悶出病來,反而麻煩。”
明知,她有話不肯說,但也沒有追問下去,因爲朱錦綸心中有數。
小桃哭哭啼啼了一通之後,便被朱錦綸帶了回去。那兩個隨行的丫鬟,將兩人的一舉一動都看在了眼裡,回去之後,立馬告訴給了杜鵑知道。
杜鵑正在因爲二少爺沒吃晚飯而擔心,聽聞這件事之後,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
“那丫頭是不是想告狀來着?”杜鵑壓低聲音問道。
“沒……那倒沒有。小桃姑娘只是一個勁兒地哭,誰也沒說,誰也沒提……”
杜鵑冷哼一聲:“那她豈不是白哭了一場?”
“小桃姑娘只是哭得傷心,惹得二少爺差點生氣。不過,到最後她還是沒說什麼話,二少爺就把她帶回來了,這會正在屋裡梳洗呢。不過,二少爺不在,姑娘要不要去看看?”
杜鵑想了想道:“現在不行,等我伺候完二少爺用飯,再去看她也不遲。”
生氣歸生氣,經過這件事,杜鵑認定小桃是個十分懦弱的人,被人欺負了,卻連告狀都不敢……這樣的人,活該天生被人欺負!
杜鵑一點也不擔心她會告狀,甚至,還巴不得她會像個怨婦似的和二少爺吐苦水,抱委屈呢。
倒打一耙這樣的事,她做得太多了。何況,還有那些院子裡對她言聽計從的丫鬟,隨隨便便找出來一個,都能讓“惡人先告狀”的小桃自討沒趣,落敗收場。
杜鵑想象着小桃哭哭啼啼,梨花帶雨的模樣,不禁再次發出一聲冷笑。
她的能耐也不過如此。
二少爺不喜歡愛哭又麻煩的女人,偏偏她就非要用這一套,一來二去,不惹人嫌棄纔怪呢。
看來,她的好日子,也快要到了頭了。
……
還沒吃晚飯的朱錦綸,被父親朱峻叫到了書房訓話。之所以責備他,還是因爲早晨的時候,他姍姍來遲的緣故。
朱峻的書房佈置優雅精緻,到處可見,價值連城的古董和字畫,這些東西,都是他多年來從大江南北收集回來的寶貝。
朱峻很看重這些東西,所以,每日臨睡之前,他都會特意過來看看,偶爾拿出一件,品鑑把玩一番,自得其樂。
朱錦綸很少被父親訓話,今兒卻是個例外。
“如今,你也是個大人了。有些話,爲父不好說,但你心裡也該有個主意。下等人終究是下等人,別把那種女人太當回事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