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有空閒,抄經練字,總是能讓沈月塵覺得心情平靜,暫時忘記身邊發生的一切。
小時候在靜月庵,天天跟隨師傅在佛殿抄經,就是她打發時間的最好方法。
一句句耐人回味的誦經,一聲聲清越入耳的木魚,冥冥中,前世種種的回憶,心底深深的不安,也隨之慢慢變得飄忽泯跡,絲絲繞繞地糾纏間,便化爲那些功德無量的字句,由着她筆墨相融,落字成篇。
沈月塵抄寫了許久,直到窗外的光線從白亮變爲昏黃,才恍然發現時辰已經不早了。她撂下毛筆,稍稍活動了幾下脖子,轉頭望向正坐在繡墩上,單手支頭,悄悄地打着瞌睡的翠心,微微一笑,伸手輕輕拍了下她的肩膀,小聲提醒道:“翠心,該去準備茶水了。”
翠心聞聲,一個激靈站起身來,還未等說話,就見沈月塵向她比一個安靜的手勢,忙閉上嘴巴,揉了揉眼睛,輕手輕腳地退出屋外。
沈月塵轉身望向牀榻,只見朱錦堂依然背對着牀內,睡得正熟。她走到牀邊,試探性地喚了他一聲,聲音很輕。
她原以爲他不會有所反應,誰知,朱錦堂卻動了動肩膀,翻身坐了起來,清俊的臉上帶着幾分倦意,但目光清明。
這時,春茗和明月已經奉了茶水與毛巾上來,隨後又恭敬的立於牀邊,聽候差遣。
沈月塵忙端起茶碗,送到朱錦堂的嘴邊,溫和道:“酉時到了,咱們該過去正院用膳了。”
朱錦堂聞言,拿起茶水漱了漱口,吐在牀邊的痰盂裡面,然後拿起毛巾擦了擦臉,動作一氣呵成,毫不拖沓。
沈月塵隨即又換了一杯茶,遞給他解渴,朱錦堂飲下清茶,睡時喉嚨裡的乾澀感立時就消去了不少。
沈月塵親自替他穿衣,朱錦堂站在原地,伸直雙臂,任由她爲自己穿衣束帶,目光不經意間落在幾步之外的書桌上。
翠心正準備把桌上的筆墨紙硯都收拾好,卻不料,朱錦堂忽然來口道:“先等等。”
沈月塵剛剛替他束好腰帶,見他突然出聲,又徑直走向桌邊,忙緊跟了過去。
朱錦堂伸手拿起攤在桌上的一頁經文,心中不由一動,只見那上面的字跡娟秀卻不失灑脫,既有女兒家的秀巧婉約,又有幾分男子的雋永飛揚,剛柔結合,收放有度,很是難得。
今日,若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樣一手好字,竟然會出自一個深閨內院的婦道人家。
朱錦堂早知曉沈月塵是個知文識墨的女子,卻不知她的書法竟然如此了得……
沈月塵站在一旁,見他像是個老頭似的一本正經,擡手拿起自己寫得字,仔仔細細地看了又看,忍不住微微紅了臉,輕咳了一聲道:“妾身拙筆,讓大爺見笑了。”
她一面說一面伸手去拿他手中的經文,朱錦堂卻是故意擡手躲了過去,轉頭望向她,星辰般的眼瞳微微閃動,突然問道:“你習字有多少年了?”
沈月塵低一低頭,回道:“妾身自幼學習書法,算來也有十年了。”
朱錦堂聞言,挑了挑眉,區區十年,就能練成如此一手好字,想必一定是名師出高徒了。
“那你的師傅是誰?到底是哪一位書法名家?”
沈月塵雖未擡頭,卻也感受到了他投來的灼灼目光,臉上有些發燒:“妾身的師傅,不是什麼名人大家。妾身的師傅是靜月庵的靜塵師太,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出家人。”
朱錦堂有些意外,沒想到她的師傅竟會是一位出家人……不過,就算她是出家人,也絕非尋常之輩,必然也是一位隱姓埋名的世外高人。
他黑黝的眼睛眨了眨,不禁對她更多了幾分好奇,“你可知,你這一手字寫得上佳,就算是那些寒窗苦讀十餘載的秀才學士,也未必能有這等才藝。”
朱錦堂沒有吝嗇自己的誇讚,沈月塵聽了,不禁害羞地搖搖頭,紅了耳垂。“大爺太擡舉妾身了。這不過是雕蟲小技,熟能生巧而已,妾身實在不好意思在大爺面前賣弄……”她一面說着一面伸手抽出朱錦堂手裡的紙張,交給翠心,怯怯的低語道:“趕緊收拾好吧。”
她滿臉羞怯又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讓朱錦堂心中又是一動,忍不住想要伸手過去摸一摸那泛紅的臉頰。
眼看,請安的時辰就要到了。沈月塵轉頭看一眼還站在原地不動的朱錦堂,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口,提醒道:“大爺,咱們該過去請安了。”
朱錦堂的嘴角微微一動,一絲微乎其微的笑容浮現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知道了,走吧。”
夕陽西下,天色漸深,朱府上下陸陸續續點上燈火,一派通明。此時,朱家的兩房人都聚在了老太太屋裡,朱錦堂和沈月塵則是來得稍稍晚了一步。
朱老爺子依舊是一副昏昏沉沉的模樣,斜靠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閉目養神,半睡不睡的模樣。
朱老夫人坐在旁邊,手持念珠,正在和黎氏柴氏討論着什麼,黎氏端端正正坐在她的下首,而柴氏則是起身站在她的身後,輕輕地爲她捏按着肩膀。
朱峰和朱峻兩兄弟都是一言不發,各自端着茶碗喝茶,既沒有語言上的交流,也沒有眼神上的對視。
朱錦堂和沈月塵依次給衆人請安,朱老爺子好不容易睜開眯着的眼睛,望着沈月塵,招一招手道:“孫媳婦,你過來。”
沈月塵微微一怔,忙快步上前,又福了福身子,不知老爺子突然之間會有何吩咐?
朱老夫人瞟了丈夫一眼,只見他從袖兜裡拿出用紅繩穿着的一對兒羊脂白玉吉祥平安環,遞到她的手裡,“喏,這個小玩意兒給你們小兩口帶着正好,討個吉利。”
沈月塵見狀,忙伸出雙手,恭恭敬敬地接下來,屈膝道謝道:“孫媳婦謝老爺子賞賜。”
朱老爺子聞言,喜笑顏開起來,擡手指了指他們二人,繼續道:“錦堂啊,你可得好好加把勁兒,爭取早點兒讓爺爺再抱上一個曾孫子,知道嗎?”
此言一出,衆人紛紛低頭默笑,沈月塵更是騰地燒了起來。
朱錦堂卻是一臉嚴肅,回話道:“是,孫兒知道了。”
落座之後,沈月塵臉上的紅暈還是遲遲未能褪去,對面柴氏的目光一直在她的臉上和身上打轉,讓她倍感不自在。片刻之後,她再次起身,藉故想要去看一看明哥兒。
老夫人聞言,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恩,也好,你去把他抱過來吧,正好也讓錦堂瞧瞧。”
沈月塵領話而去,親自把明哥兒抱了出來,路上還不忘小聲提醒他道:“等會兒,要見你的都是你此生的家人,你千萬不要哭鬧,逢人便笑就是了。”
那襁褓裡的明哥兒不滿地扭扭身子,纔剛要咧嘴,就被沈月塵用眼神給制止了。
沈月塵才把明哥兒抱進來,老夫人便迫不及待地伸出雙手,道:“過來,讓我抱抱。”
沈月塵小心翼翼地把明哥兒送進老夫人的懷裡,老夫人一抱着他,嘴裡就立刻心啊肝啊地喚個不停。
原本歪着身子的朱老爺子也來了精神,湊過頭去,望着襁褓裡的小人兒,笑呵呵道:“你快抱起來掂一掂,看看這小傢伙兒長重了沒有?”
老夫人抱緊了懷中的襁褓,眉頭微微皺了皺:“這麼小的孩子,如何能掂量?萬一傷到腰骨可怎麼辦?”
老爺子不耐煩地“嘖”了一聲,着急道:“要你掂量你就掂量嘛!你不來,那就讓我來。”
老爺子最近已經有些日子沒有看見自己的寶貝曾孫子,好不容易見着了,自然想要親近親近。
老夫人不依,生怕他手上沒輕沒重的,失了分寸。老爺子急的一下子站了起來,恨不能馬上從她的手中把孩子搶過來。
兩位老人家平時都是各有各的氣派和架子,如今,卻因爲抱孫子,相互不依不饒地鬧起了脾氣,就像兩個慪氣的孩子似的,着實令人有些哭笑不得。
朱峰見狀,忙起身扶住父親的胳膊,好聲勸道道:“爹,孩子還小,骨頭都沒長硬呢,重不了幾兩的。您還是坐下來看吧。”
老爺子看了兒子一眼,心裡有些悶悶地坐下,故意賭氣背對着妻子,輕輕哼了一聲道:“不抱就不抱。”
老夫人見他那副耍脾氣的模樣,頓時無語,只低下頭對着曾孫又是哄,又是逗,臉上滿是慈愛之情。
那明哥兒也不是第一次看見她了,又想起方纔沈月塵耳提面命叮囑自己的話,只好咧嘴笑了一笑。誰知,他這一笑,差點讓老夫人激動地落下淚來,用臉頰貼着他的小臉兒,微微哽咽道:“咱們明哥兒會笑了,會笑了呀。”
衆人聞言,紛紛湊上前去瞧一瞧明哥兒,見他真的在笑,不免附和着老夫人說了許多好聽的吉祥話。
沈月塵站在邊上,一動不動,眉宇間露出一絲淡淡的欣慰。
他果然是個聰明的,知道自己應該接受眼前的一切,順應現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