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錦堂翻看了幾頁之後,表情立刻變得嚴肅,他無需細看,便知這賬目做得極不老實。
取整消零,投機取巧,都是些經不起深究的雕蟲小技。
他雖然平時不在內院當家,卻也知柴米貴。柴米油鹽醬醋茶,外面的行價是多少,他素來都是一清二楚。
若是依着他平時雷厲風行的脾氣,早就當場發起飆來,直接將這些糊塗賬都撕下來揉成團,扔回到下面人的臉上,讓他重新算仔細了再拿上來。
不過,這到底是內宅的賬目,理應要交給家中的長輩們做主。
祖母既然提議讓沈月塵學習管事,想來一定是有她老人家自己的思量。
他實在看不下去了,皺了皺眉,只把賬本還給沈月塵,身子向後仰了仰,卻沒有直接躺下,枕着胳膊望着沈月塵,似乎想聽聽她會怎麼說,又有什麼意見。
朱錦堂是何等精明強幹之人,沈月塵可不想在他的面前賣弄,落個沒趣。而且,有些事情自己也不好直接對他說,只笑着合上賬本道:“看着確實瑣碎,妾身想用小楷重新抄寫一遍,把每月固定進項的明細種類都寫好,往後只要直接在下面標上花費的銀子就行,長輩們看着也能更清楚舒心些。”
她倒是很會避重就輕。
朱錦堂微微偏頭看她:“你那一手好字,用來抄寫這個豈不是太浪費了?”
沈月塵迎着他的目光笑了笑:“妾身不會別的,只會做這些不打緊的小事,承蒙長輩們的關照和信任,總算是能爲大爺和家裡盡一份心力了。”
朱錦堂聞言,目光閃爍着不易察覺到的笑意,她的小嘴比自己想象得還要甜。每每說起話來,都會讓人覺得很是受用,只是不知這其中究竟有幾分真心?三分?五分?還是一分都沒有?
朱錦堂沉吟片刻,淡淡道:“這些事兒,你自己看着辦吧。長輩們既然允了,就是給了你這份體面,如今,你已經是朱家大少奶奶,府內的大事小情,早晚都是要你這個正經主子來管着的。只是……你不要操之過急,傷了家中的和氣。”
若是依着他自己的意思,定會馬上出手,快刀斬亂麻,把家裡上上下下徹底規範一番,只是,府中那些老人兒,都是帶着積攢了三十多年的臉面,不能輕易擺弄。
他說得很有道理,沈月塵微微頜首,心中暗暗叮囑自己千萬不要着急,不要忙中出錯……
室內靜了一會兒,兩個人都是若有所思。
朱錦堂傾身靠近她,看見她那雙清澈眸子的深處有着濃烈的不安。她想得太專心了,所以,纔沒有注意到他正在如此近距離地看着她。要是擱在平時,當他這樣盯着她看時,她會立馬不知所措地嫣紅了臉頰,目光隨之閃躲不安,羞羞怯怯的模樣,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
見她恍然不知,朱錦堂反倒起了逗弄的心思,索性靠得更近,把嘴裡呵出的溫熱氣息,直接吹在她的脖頸上。
沈月塵只覺後脖頸一熱,連忙回過神來,轉頭去看,卻直接望進他燦若星辰的眸子裡,不知道爲什麼,每次只要一望着他的眼睛,她就會覺得心慌意亂,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陷落進去,便再也出來了。
他先是靜靜凝視着她,彷彿準備要吻她,然後,在她不由自主地想要轉開視線時,一把扣住她的下巴,不許她轉開頭。
這次朱錦堂沒有着急,耐下心來,捧住了她的臉,輕啄了一下她紅潤的嘴脣。
如此親暱的接觸在瞬間開始和結束,卻宛如一道強烈的閃電將沈月塵突然擊中。而就在她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那隻大手已經緩緩滑入她的衣衫裡……
門外,明月正把耳朵緊緊地貼在門縫上,屏息靜氣地聽着。誰知,肩膀上突然被人不重不輕地拍了一下,嚇得她差點叫出聲來。
明心站在她的身後,板着一張臉,輕聲訓斥道:“你這不知死活的小蹄子,居然敢躲在這裡偷聽!”
明心見來人是她,暗暗鬆了口氣,忙比劃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指了指屋裡,示意讓她湊過來一起聽聽。
明月蹙着眉頭,伸手打了一下她的後腦勺,把她拉拽到角落裡,手指點着她的腦門兒,罵道:“你還知不知羞?萬一讓別人看見,非得稟了李嬤嬤不可,然後把你打得屁股開花。”
明心見她真的惱了,臉上訕訕的,低下頭道:“明月姐,你別生氣,我只是一時好奇而已。”
明月正色道:“你一個還未出嫁的姑娘家,有什麼好奇的?你我都是大少爺身邊的老人兒了,怎麼能做這種沒臉沒皮的糊塗事兒。”
明心慢慢紅了臉,抓住明月的手搖晃懇求道:“好姐姐,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其實,我方纔什麼都沒有聽見,真的……”
明月自己都替她覺得羞得慌,只推了她一把:“趕緊給我回屋睡覺去,別再出來瞎晃。”
今晚守夜的人還是春茗,她們早該回房去了,明月見她遲遲未歸,所以出來尋找,誰知竟撞見她在這裡偷聽。
氣不打一處來的明月,快步徑直往自己個兒房間走去,明心垂頭喪氣地跟在後面,待到回屋之後,又是一番認錯和懇求。
明月嘆了口氣,望着她道:“我不是有意要教訓你,如今咱們的處境每況愈下,你總是這樣莽莽撞撞的,做事沒個輕重,萬一讓大少奶奶逮住把柄,非得把咱們掃地出門不可。”
明心聞言頓時急了:“大少奶奶憑什麼攆咱們出去?”
明月掩住她的嘴,低聲道:“你小心點兒聲,吳媽她們還沒睡呢。”
明心不甘心:“姐姐,咱們跟了大少爺都這麼多年了,註定這輩子都要在朱家的。”
明月輕輕一笑,只覺她想得太天真了。
“咱們不過是丫鬟,是去是留,全憑主子一句話而已。什麼一輩子不一輩子的,你還真把自己當成是正經主子了……”
明心聞言一想也是,只得一撇嘴,神情委屈道:“姐姐,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啊?大少奶奶她看着也不像是那麼冷漠無情的人啊……”
“說你傻你還真傻。大少奶奶今兒都敢當着大夫人和二夫人給朱管事難堪,收拾咱們兩個,還不跟踩死螞蟻似的。”
明心原本膽子就不大,被她這麼一嚇,更是有些心慌了,於是口不擇言道:“姐姐,咱們可不能就這樣灰溜溜地走……我倒是無所謂,可是姐姐你,理應是要給大少爺做姨娘的……”
她的話還未說完,明月便立即制止道:“別渾說了,你還嫌麻煩不多是不是?”
明心睨了一眼窗外,見四下無人,繼續道:“我說的都是實話,姐姐是大爺身邊的一等丫鬟,早前也是差點就做了通房丫鬟的,若不是秦氏……先前的少奶奶,姐姐可能早就是姨娘了。”
明月聽罷,清麗的眉眼就黯淡了下來,“許是,我沒有這個福氣,終究高攀不起大爺……”當初,她險些就要成功了,卻碰上秦氏那樣厲害的角色,自然不敢再越雷池一步。
明心心中替她忿忿不平,只道:“姐姐,大爺一直都很喜歡你,只要你肯留心機會的話,一定可以翻身的。”
明月咬了咬脣,她心裡不是沒有想法,只是苦苦尋不到機會,加之,現在大爺對沈月塵這位新夫人格外上心。
沈月塵對她諸多防備,從首飾財物到衣食用度,從來不用她伸手,就連喝茶漱口這樣的小事也不願讓她來做。
明心見她想得出神,還以爲她有了什麼主意,便道:“只要姐姐能過上好日子,明心也算是終生有靠了。倘若,日後姐姐能爲大爺生下個一兒半女的,那就是真正有體面的主子了。”
明月靜默半響,彷彿下定了什麼決心似的,方纔側過身,看着她認真道:“你真心願意幫我?”
明心重重地點頭:“那是自然。姐姐只說需要我怎麼做就行了。”
明月道:“眼下,我也沒什麼主意。不過,我得先找機會親近大爺才行。只是,那個春茗實在有些礙事……”
明心也是不太喜歡春茗的,仔細想了想之後,回話道:“那有什麼難的?讓她犯錯出醜不就成了。最好是犯個大錯,直接惹惱了大爺,結結實實地挨一頓重罰。到時候,不僅能給姐姐清了路,還能讓大少奶奶也跟着一起丟臉面。”
明月驀地一揚眉,瞧着她道:“這法子不錯,到底還是你的鬼主意多。”
明心嘿嘿一笑:“這件事,只管交給我吧,搗亂使壞這種事,我最擅長不過了。”
兩人相視一笑,隨即熄燈睡覺,各自做了一個有關未來的美夢。
清晨時分,窗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一場小雨,微風混合着青草和花朵的香氣,幽香而清冷。
沈月塵睡得正香,忽覺肩膀上一陣涼颼颼的,身體微微瑟縮了一下,本能地往身邊那個溫暖的懷裡依偎過去,選了個最舒服的姿勢繼續安睡。
朱錦堂將她沉睡怕冷的模樣看在眼裡,黑瞳變得更爲深濃。他替她蓋住了裸露的肩膀,動作十分小心翼翼。
他不想吵醒她,只想靜靜享受這難得悠閒的時光。她極少睡得這樣沉,尤其是他在身邊的時候,總像是個繃緊了弦的木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