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星宿不勝酒力,來向朱雀告退離開的。
朱雀默許。在不久之後,緩緩地起身,推說身體不適,也離開了宴會。拋下剩下的幾個部下應付其餘的事。
不緊不慢地走着,繞了幾個彎,拐入了一處幽靜的涼亭裡,果不其然,看見了伏在欄杆上的人影。
以月華爲景,微醉的人半睜着星眸失神地望向了慢慢走來的他,傾城絕色的臉上帶着淺淺的紅暈,越發顯得容姿絕世。綰好的長髮被她解開,披散了一身,迤邐以極,在月光下折射出了柔亮的光澤。
在看清了來人之後,她笑了起來,“大人。”
在朦朧的月光下,萬物都蒙上了一層柔和的紗,朱雀向來冷漠的表情也好像緩和了不少。
看來還是醉了。
朱雀沉默地走上前去,欲將她送回房間。星宿卻比他快上一步,撲入了他的懷中。
朱雀的身子一僵,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推開她,星宿卻將他抱得死緊。他低下頭去,冷聲道:“放手。”
“不放。大人,幹嘛這麼兇啊。我們都兩個多月沒見了呢。您都不想星宿嗎?我可是天天都在想着大人呢。”星宿仰頭看他,兩人的距離極近。
朱雀仍然沒有什麼表情。但是內心還是隱隱有了一絲波動。
星宿再一次低下頭去,將臉埋入了朱雀溫暖的胸口,因而說話的聲音悶悶的,“大人好無情呢……”
被稱爲“無情”的某人挑了挑眉,看不出什麼表情。
但是星宿卻渾然未覺地說了下去,“可是我還是很喜歡的大人啊。”她蹭了蹭他的手臂,打了一個哈欠,終於緩緩地睡着了。
朱雀似是鬆了一口氣,眨了眨眼,過了片刻之後才抱起了星宿,送她回房。
輔國相朱雀被安排住在了皇宮裡,方便爲皇上處理政務,他的住處十分僻靜,沒有什麼人,只有幾個侍女,現在也被他揮退。
親自將被子蓋在了星宿的身上,掖好,朱雀坐在牀沿邊,靜靜地看了她良久,許久之後才走出了房間。
他思索了良久,仍不明白自己的心在那個瞬間的悸動是何由來。
低垂的漆黑眼睫掩去了眼中的動搖。
呼出一口氣,朱雀閉上了眼睛,輕輕地靠在門上,感覺到夜風吹拂過臉龐的涼意。再睜開眼,他已經恢復了原先的冷漠。
他伸出了修長的右手,向欄杆外的湖水一招,一團凝聚了月華的湖水浮到了他的手掌上方。左手一拂,那湖水立刻變得無形。然後,漸漸地浮現出了模糊的景象。
過於模糊混亂的景象,他根本看不清起先的一切。直到後來,他才隱約看見了一個滿頭白髮的人。
那人背對着他,靜靜地坐在白梅樹林裡,看那人的身形,並不像垂暮之人。倒是有些像……
不,不可能的,他的這個占卜術至多可以顯示出兩年內的景象,又怎麼會是她的?她才這麼年輕,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白了一頭青絲的。應該只是相像的人才是。
朱雀定了定神,繼續看了下去。
那個白色身影忽然被一大片的血紅色吞沒,失去了蹤影。
再一次出現景象,是在一盞茶以後。
那竟是他和星宿。不知自己說了什麼,星宿笑了起來,那笑容,彷彿無比幸福一般,甜美溫柔。
他欲再看下去,所有的景象都不見了。他鬆手,湖水墜落在地,消失不見。
朱雀深吸了一口氣,原想再試一次,卻聽見星宿的房間裡傳出了細微的聲響。
他凝神聽來,發現是星宿在哭。
沒有遲疑地轉身,打開了房門,再一次進入了房間。
其中一片漆黑,只有如水的月光輕輕地灑入,將他的身影拉得長長的,他卻看不見內部的情況。等到眼睛適應了黑暗的光線之後,他才發現星宿正縮在牀角,輕聲嗚咽着。
悄無聲息地上前,見她並未醒來,但睡夢中的她,淚水正自她緊閉的眼睛裡不斷地落下,沾溼了她的臉龐。
他幾乎從未見她哭過,除了第一次見面時,失去了至親的她哭得那般悲傷。
朱雀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伸手撫上了她的臉頰。
“娘……”她哭着低喊了一聲,“不要拋下我一個人,我不要一個人……娘……”
怎麼,她現在過得不順心麼?朱雀微沉着臉,欲抽回手,星宿卻貼了上來,抓住了他的手,“大人……我想一直跟着您……”她抽泣,哭得絲毫沒有美感可言。她輕輕地伸手,環抱住了他的頸。
朱雀一時心軟,沒有推開她。
“大人,大人……”
朱雀幾乎以爲她是醒着的。
“大人……很想你,天天都在想你,星宿不要和你分開……”
“嗯。”
“大人,不要不要星宿……”
“嗯。”
“不要兇星宿。”
“嗯。”
“不要不理星宿。星宿喜歡和大人說話。”
“嗯。”
……
直至半夜,哭夠的星宿才沉沉地睡去。
朱雀無言地看着被她哭溼的衣襟。又想起了自己方纔答應的一大堆莫名其妙的要求。他居然會答應陪星宿去釣魚這種無聊的要求……也罷,反正待她醒來,應該是不記得了。她只是喝醉了……
“大人,早啊!”星宿隨意地紮了一個馬尾辮,正在御花園裡做晨練。見朱雀走來,高興地朝他打招呼。
朱雀點了點頭。穿過御花園,前往大殿議事。
井宿抱着棍子無精打采地打了一個哈欠,“星宿丫頭,早……“
“井宿大哥,你也早。怎麼了?昨晚沒睡好嗎?”頂着兩個黑眼圈,好像很疲憊的樣子。
“豈止啊。你和大人倒是逃得快。我們卻差點醉死。”昨天還碰見一個兇女人,不就是把酒灑在她的裙子上了麼,居然追着他跑了兩個時辰!累死他了。井宿再一次打了個哈欠。
“喂!那個井什麼來着的,你給我滾出來!!!”御花園外有人大聲叫着。高挑的人影衝了過來,“昨天晚上讓你溜了,今天我一定要逮到你!居然毀了我最心愛的一條裙子!我非殺了你不可!!!”說着,直接揮劍砍來。
星宿連忙向旁邊躲。同時認出了對方,“萩、萩樂公主?!”井宿大哥什麼時候惹上了這個以驍勇善戰著稱的,擁有異族血統的公主的?太可怕了。
井宿如臨大敵,飛身躍上屋檐,一溜煙地失去了蹤影,倒是聲音遠遠地傳來,“星宿,你將來可不能像這種女人那麼野蠻!女孩子還是乖巧一點的好!”
“知道了。”星宿點點頭。
萩樂公主氣極,持劍追去,“你給我站住!!!我一定要割了你的舌頭!”
星宿不太明白地看了許久兩人消失的方向,喃喃自語了一句,“今天早上好熱鬧呢。”拭了拭額頭的汗,跑去找人,“鬼宿大哥,鬼宿大哥!”
“星宿,你想找什麼?”鬼宿站在星宿的後頭,亦步亦趨,生怕她一不小心又弄壞了什麼東西。
“嗯……就是想找找看有什麼安神調養的泡茶藥材。”星宿見鬼宿的神色也有些疲憊,她說什麼也不想太麻煩他,“我自己找就好了。不用麻煩你了。”
“沒關係,等等啊。”鬼宿找出了一堆的藥材,包好,遞給了她,“星宿,你也略懂醫術,自己調配着泡好了。我還要研究新的藥,就不陪你了。”
星宿接過,水汪汪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的閃亮,“好,那我就不打擾你了。記得要注意身體哦。”
繞過了御花園,她直接往御廚房走去。
現在已經過了早膳的時間,應該沒什麼人才是。
“星宿姑娘。”她回頭,看見了一身官服的小王爺協同嬌美的王妃走來。
“小王爺,玉清。”她快步走了過去。
當初仍心心念念着朱雀的清樂最終與小王爺相戀,結爲了連理。可是星宿卻仍舊是孑然一身,眼看早已過了適婚的年齡。
“最近可好?”玉清握着星宿的手,柔聲問着。高綰雲髻的她,十足是一個幸福少婦的模樣,“才半年未見,星宿你又美上了數分呢。”
星宿的笑容燦爛到了讓御花園中的奇花異草都相形失色的地步,“玉清也很漂亮啊。”她看了一眼玉清明顯隆起的肚子,眨了眨眼,“玉清,你有身孕了啊。”
玉清紅了紅臉,與小王爺相視一笑。
與兩人閒聊了一陣子之後,星宿向他們揮手道別,繼續往前走。忽然想起了玉清方纔說的話:
“星宿,你也不小了。是該找個如意郎君嫁了。我看得出來,你喜歡的是輔國相大人……我想你還是放棄吧。他看起來不會是那種會輕易爲別人動心的人。我不希望你等到最後,還是一場空。以你的條件,絕對可以找到與你相守一生的人,但那個人,應該不會是朱雀,他太完美太無情了,這世間,有誰能留住他的心?星宿,最終受傷的,還是你。我希望你能好好想一想,不要再爲他耽擱你的青春了。”
終身大事……她低下頭去,笑意不減。這種事之於她——根本是鏡花水月。在成爲大人的神侍之後,她就再也沒有想過這件事。因爲沒有必要……因爲……沒有可能……
“星宿。”淡淡的聲音傳來,星宿擡頭,看見了那一襲沉靜的紅衣緩緩飄至。
“大人。”她露出了往常的笑容。
“井宿呢?”他詢問。
“他……他暫時有些事。大人找井宿大哥有什麼事嗎?”
他搖搖頭。翩然遠去。
星宿目送他消失,仰頭望天。陰沉的天色,鉛色的雲層厚重地壓了下來,“要下雨了呢。”她輕聲說着,彷彿預示着那註定到來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