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邪一喊有人,無恤立馬給阿蓼幾人使了個眼色,六個遊俠兒齊齊提劍站了起來。話說這六人早前混入敵營半個月,後來因爲表現太出色,居然在臨戰前被派去守巴蜀聯軍後方的糧草。他們沒殺成太子鞝,但燒了敵軍的糧草迫使巴蜀兩國三日內投降也是一份大功,因而人人都從秦公那裡得了一百金。
“我們不是搶匪,只是過路的商人,船走不動了,見這裡有火光才尋來的。”一個清朗的男聲在黑暗中響起。
阿蓼幾個人從林子裡帶出來四個人,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子就算他拿着刀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會把他當作搶匪。他反而要擔心,我會不會突然想轉行,不當巫士當搶匪。
這話倒沒有一點誇張。眼前的男子三十出頭的樣子,高額瓊鼻,眉目疏朗,戴金冠,着皮靴,金冠上一顆碩大的明珠,在火光的映襯下透着瑩潤的光澤,如一輪明月懸於頭頂。往下是一件墨藍菱格紋底的夾棉錦袍,袍緣一圈用暗金線密密匝匝地繡了雲雷紋。這樣一件錦袍,除卻用料不說,僅那袍緣的金紋便要一個善繡的女子,花上三月的時間方能成品。更不論他腰間的鑲夔龍紋白玉片革帶和腰際掛的串琉璃珠香囊,樣樣都是世間少有的珍品。
伍封看了四人一眼,對無恤道:“應該是過路的商人,這樣的雪天就讓他們在這過一夜吧!”
無恤招了招手,阿蓼他們就放開了幾個商人,各自找地方坐下了。
爲首的男子在營地裡打量了一圈,最後走到無邪身後坐下。
商人雖然有錢,但是終歸身份低下,看伍封和百里大夫的樣子就不像是普通的士族,趙無恤一夥人又個個拿着劍凶神惡煞的,選來選去自然是我們這一堆看上去最和善可親。
“無邪,挪過來一些。”我往四兒身邊靠了靠,對男子恭聲道:“先生坐上來一些吧,後面烤不到火。”
“多謝這位小哥了!”男子往前挪了一個位置,坐在無邪身邊。
“來,大家喝點熱水暖暖身子吧!”四兒從營地中央的吊釜裡舀了幾碗熱水笑盈盈地遞給四個新來的人。他們感激地接過熱水,連聲道謝。
趁他們低頭喝水時,我仔細地打量着來人的動作和神情。因爲蘭姬的出現,我變得有些疑神疑鬼,既然名動天下的舞伎可以是狠辣絕決的刺客,那衣飾華麗的商人也有可能等夜深人靜時,化身成爲殺人不眨眼的惡徒。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完全出乎我的想象,爲首的男子在喝完水之後居然不慌不忙地從包袱裡掏出了一把金算籌,當着我們的面在地上算起賬來了。這樣的亂世,財不外露應該是一個商人必備的常識,他這樣毫不顧忌的做法反而讓人心生疑竇。
“先生帶着這麼多金算籌不怕半路上遇上盜匪?”我問。
“不怕,爲匪者家貧難濟,我便送他錢財;爲匪者惑於金錢,我便教他仁義。況且這天下盜匪的首領我也見過,他雖打家劫舍,倒也不是個壞人。”男子擡頭與我對視了一眼,表情話語皆是世人少有的灑脫。
他口中提及的天下盜匪的首領,說的定是魯國大夫柳下惠的弟弟柳下跖(1),也就是從卒九千人,侵暴各國諸侯,令天下人聞風喪膽的惡鬼盜跖。我小時候若是調皮搗蛋,伍封就會講盜跖的故事來嚇唬我。傳說盜跖此人神出鬼沒,三頭六足,飲人血,吃人肉,且最喜歡吃小孩的心肝。
眼前這男子談吐不俗,又說自己見過盜跖,這讓我立馬就對他心生好奇。我拿手臂撞了一下無邪,小聲道:“快,跟我換個位置!”
“不要,你趕緊睡吧!”無邪嘟着嘴推了我腦門一把。這時,站在他肩上的雪猴忽然跳了下來,小眼睛賊兮兮地一轉,伸出爪子抓了一把地上的金算籌就竄上了樹。
“哈哈哈——”無邪指着男子的臉大笑起來,“當盜匪的是猴子,大叔你要怎麼辦啊?哈哈哈——”
我狠狠地掐了無邪一把,屈起手指吹了一聲口哨。雪猴應聲從樹上爬了下來,它小心翼翼地把算籌放在地上,然後癟着嘴巴看了我一眼,哧溜一下爬上了樹。
我拿出帕子把算籌細細地擦了一遍,然後按着無邪的腦袋給那商人行了一禮:“幼弟懵懂不知禮,還請先生恕罪!”
“無妨,從頭再算一遍就好。”男子擺手笑了笑,拿起記賬的絹布在地上重新擺出一串數字。
“先生,你那布上寫的旁人能看嗎?”四兒從我身後探出腦袋俏生生道。
“自然可以,小姑娘可是要幫我一起算?”男子看着四兒微笑道。
“你讓她幫你算,包管又對又快!”四兒嘴角一彎指了指我,那得意的樣子像是把我當成了新熟的匏瓜,把自己當成了集市上賣瓜的老頭。
“先生若是不介意,子黯願意代勞。”我頷首道。
“小哥莫非精通演算之術?”男子朗聲一笑,大方地把金算籌和記賬的絹布交到了我手上。
我放下算籌看了一眼絹布上所記錄的數字,心中暗暗吃驚。這人到底是誰?做的竟是這麼大的買賣。從北到南,一擲千金,買入賣出的金額都夠養活一座城池的國民。
“先生這趟是把北地的皮革換成了巴蜀兩國盛產的柘木和犀角,按絹布上寫的數目和買入賣出的價格,共可得金五百鎰八釿二銖(2)。”
“你不用算籌,只粗粗看一眼便已經算出來了?”商人話音平和,臉上卻存了置疑。
我把絹布和金算籌還給了他,含笑道:“我這粗粗看一眼,便知先生是魯國人,此次是運皮革到巴蜀兩國,製成士兵之甲,賣與攻秦的巴蜀聯軍,再取巴國柘木、犀角製成寶弓賣到北方的燕國。先生,我說的可對?”
男子聽着我的話,眼睛裡時時射出光芒,幾乎在同一時間表達了他的震驚、沉思和欣賞。“沒想到在這秦地的荒郊野地還能遇見像你這樣的少年,難怪夫子言,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
“先生過譽了。”我頷首自謙,又指了絹布上的一小筆記錄向男子詢問道,“先生在巴蜀之地贖買了六個被賣爲奴隸的魯人,我聽聞魯國有法令,凡是在他國贖買爲奴的魯人回國,贖買者可以取金於府,可是真的?”
“魯公仁善,確有此法。”
“那加上先生贖買奴隸的錢,得金該是五百鎰十二釿八銖。”
“贖買魯人歸國,原是鄙人道義所在,如何還能去要這四釿六銖。”男子朗聲一笑,對着我語重心長道,“小哥天資聰穎,但對錢財切莫執着,富與貴,人之所欲也,但要取其道得之,先義而後利,凡事需以義爲上。”
“謝先生教誨,子黯竊以爲天下間比金錢貴重之物比比皆是,如親友,如良師,若人只爲錢而活那便與山林裡日日逐食的獸類無異。但先生今日捨棄這四釿六銖錢,卻要虧了魯人將來的道義了。”
“小哥此話怎講?”
“先生不在乎這些錢,是因爲先生富足,但魯國商人有幾人能似先生這般富足?”
“無人。”
“這便是了。”我笑而不語。眼前之人是富甲一方的商人,且品德修養要遠遠高於尋常商人,一個人如果遇到家貧難濟的匪盜都會贈與錢財,自然會認爲贖買淪爲奴隸的魯人回國是自己應盡的道義,萬萬沒有去官府要回贖金的道理。但是他卻忘了非常重要的一點,那就是如果他贖買奴隸之後不取分文是道義,那麼其他人贖買奴隸後去官府領錢的就成了“不道義”。可天下像他這樣有錢的人又有幾個?
換做是普通人,如果在別國拿自己三個月的用錢贖買了一個奴隸,回到魯國後,不去領錢,自己的日子過不下去,去領錢,又怕被人說是不講道義。久而久之,贖買奴隸的人就會越變越少,魯人爲了面子上的道義就會忘掉真正的道義。
男子還沒發話,坐在他身後的另一個人卻忍不住竄了上來,瞪着眼睛衝我大喝了一聲:“小兒莫要胡言亂語!端木先生是這世間最講道義的人,他怎麼會虧了我們魯人的道義!”
端木先生?
我猛地轉頭望向身邊的男子,心中驀地一驚。他是魯人,是商人,善辭令,行仁義,莫非他就是端木賜?魯國孔丘的弟子,那個憑着一張嘴,就能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覇越的國士子貢!
眼前這個頭戴金冠,衣飾浮華的人就是我一直滿心敬仰的子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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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1)跖:音同植。
(2)鎰(音用益)、釿(音用斤)、銖(音同珠),是古代的重量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