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原先的計劃是在晉陽城待上半年或者一年,等工匠們把城裡塌陷的房屋都修好,等晉陽城外的良田都收成了再帶着工匠和徵收的田稅一起返回新絳。但是,因爲趙鞅的來信,我們的計劃被徹底打亂了。
無恤那邊被亂石、泥土堵塞的溝渠還未挖通,山上伐來的木頭還堆在城外,我這邊草藥供應跟不上,最近一次新增的傷員都還來不及處理,因而待在晉陽的最後五日,我們兩個根本沒有時間見面,從天未亮開始,要一直忙到三更天才能稍微小睡一下。
在我忙得天昏地暗之時,還偏偏有個甩也甩不掉的小九,天天跟在我身後,求我帶他回新絳。
“你求我有什麼用?只要四兒同意了,我把她留在這裡或是帶你去新絳都沒有問題,否則你就算磨破了嘴皮我也不會帶你走。”我從水井裡打了一桶水,徑自沖洗着草藥根部的泥沙。
小九一把奪過我手裡的草藥,一邊洗一邊討好道:“四兒姐姐現在是沒看到我的好,等過兩年我再長高點,長壯實點,她就會喜歡我了。巫士,你就帶我走吧,我什麼活都能幹,你只要給口飯吃就行。”
“我倒是不缺你一個人的口糧,就怕我帶了你,四兒嫌我多事,你以後見着了四兒喜歡的人又要自鄙。”我蹲在小九面前語重心長道。
“四兒姐姐喜歡的人長什麼樣?”小九猶豫了半天還是問出了口。
“他啊,少年時俊俏溫雅,長大後俊朗沉穩,劍術好,心地好。小九,看看你這短手短腳,我勸你還是算了吧。”
“不行!”小九把頭一昂賭氣道,“巫士你如果不帶我走,我現在就去告訴城裡的人,說你明天就要走了。”
“到了明日他們自然會知道,你現在去說又有什麼差別?我不同你說了,隨便你說什麼做什麼,反正我不會帶你走。”我把洗淨的草藥抓在手裡甩了甩水,撇下小九進了房。
“巫士,你不要後悔!”小九在院子裡嚷了一聲,撒腿跑了。在他走後不久,尹鐸拎了一壺酒前來與我話別。
說實話,我平生最怕的就是與人話別,一來是因爲離別而難過,二來是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纔好。兩個人這會兒正尷尬着,屋外突然傳來一陣喧鬧聲。
“我去看看。”尹鐸站起身來走到門邊,我支起窗戶往外探了一眼,小九的一張大圓臉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把我嚇了一大跳。
“你在幹什麼?”我問。
“巫士不帶我走,你,你也走不了!”他結結巴巴地扔下一句話,就把臉移開了,在他身後我看到了一個極嚇人的場景。
屋外十步見方的院子裡擠滿了人,掄着燒火棒的男人,赤着腳的女人,拄着柺杖的老人,哇哇亂哭的小毛頭亂成了一團。院門外不停地有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前幾日砸傷了手腳的幾個人還拄着木棍爬上了院牆。所有的人神情激動,這讓我不禁有些發慌,這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大家這是做什麼?”尹鐸站在石階上高聲問道。
“求巫士留下——求巫士留在晉陽——”所有人跟約好了似的,異口同聲地叫喊着。
院子正中央的一幫老人嘴裡喊一聲,就在地上磕一個頭,我被眼前的場景驚得手足無措,呆愣了半天才醒轉過來,急忙奔了出去大聲叫道:“大家都快起來,這是做什麼,有話我們慢慢說,別再這樣了,子黯受不起啊!”我站在人羣中央,扶起一個另一個又跪了,扶了另一個手邊這個又跪了,“大人,你快幫忙拉人啊!”情急之下我只能向尹鐸求救,但他卻好似沒聽見我的話,只交手站在那裡愣愣地看着我。
我心裡一急噗通一聲也跪了下來,這下子大家都慌了。
“使不得,賤民承受不起啊!”
“巫士跪不得啊,這是要折我們的壽啊!”衆人七嘴八舌。
“你們要是不起來,我便也跪着。”
這回總算是有人聽進了我的話,幾個老人把我扶了起來,其他的人也陸續站了起來。
“老丈,你們這是做什麼啊?”我拉着一個白髮老者嘆聲道。
“老朽是聽說巫士要走,不得已纔來求巫士的,咱們這晉陽城離不了巫士啊!”老人握着我的手,作勢又要跪。
“老丈千萬放寬心。”我攙扶着老人乾瘦的身子,懇言道,“都城來的工匠,衛兵都會留在晉陽,溝渠會挖通的,房子也會蓋起來,不出半年晉陽城就會變得比以前還要好。”
“可巫士走了,地龍又來了可怎麼辦啊?挖通的渠還會堵,建好的房還會塌,我們這幾把老骨頭死了不打緊,可孫兒還小啊……”老人這麼一說,旁邊的幾個女人全都扯開嗓子哭了起來。
看着他們期待的眼神,看着這一院子的老人孩子我突然語塞了。我該怎麼說呢?說我只是個騙人的巫士,說我在或不在地龍要來,它還是會來。
“這裡好熱鬧,誰來同我說說到底發生什麼事了?”正當我柔腸百轉,糾結萬分時,無恤帶着兩名士兵從院外走了進來。
衆人忙給無恤行了一禮,尹鐸走到無恤身邊把衆人阻我離城的事細說了一遍,無恤聽完朗聲笑道:“原來是這樣,子黯,快去把你的青鸞冠和千羽袍拿來。”
我狐疑地看了無恤一眼,他衝我輕輕一點頭,一副淡定坦然的樣子。
“諾!”我恭聲應下,進屋捧了袍冠出來。
“這千羽巫袍集百鳥之靈而成,受百巫祈福九九八十一天,是爲福澤靈物,而這巫冠上的鳥羽取自神鳥青鸞,青鸞長居崑崙,以惡龍腦髓爲食,是爲地龍的天敵,只要有這二物在,晉陽城定能安然無恙。”
無恤此話一出,衆人皆是一副神往之色,我趁機高舉袍冠朗聲道:“將此二物存於晉陽廟堂之內,便可鎮壓地龍之邪氣,保晉陽百年安泰!”
“城尹大人收下吧!”無恤示意我將袍冠交給尹鐸。
“謝巫士!”尹鐸跪地接過了袍冠,衆人最終在他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離開了我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