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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剛剛遇見於安時並未走出多遠,因而很快就折回到了孔府門口。
“於安,你在外面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出來。”我從馬背上跳了下來,幾步奔上臺階敲響了孔府的大門。
“來了——”開門的是孔丘府中唯一的奴僕家宰平,而他手裡正抱着孔丘不滿三歲的孫兒孔伋。
“家宰,夫子睡了嗎?”我跨進大門,對家宰行了一禮。
“還沒呢,屋裡燈還亮着。先生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可是忘了舀什麼東西?”家宰抱着小孔伋微微一頷首,引領着我往府內走去。
“沒忘什麼東西,只是剛剛回去的路上得了消息,是新絳家中出了點事,讓我這兩天就趕回晉國去。臨走前,想同夫子道個別。”我加快腳步走到家宰身邊,“家宰,端木師兄早前買來的草藥還剩了些,待會兒我把它們按方子分一分,你每日只要按我分好的量加兩碗水煎煮開就好。還有,夫子的腿傷要勤換藥,每次換藥前都必須先把舊的藥泥清洗乾淨了才能再敷新藥。”
“多謝先生記掛,鄙都記下了。”老家宰點頭應道,“可惜啊,先生纔剛來沒兩日,這麼快就又要回去了。家主知道了一定很難過。”
“晉國和魯國也不算太遠,我以後有機會一定會回來看望夫子的。小孔伋,等你長大了,也到晉國來看蔡叔叔可好?”我笑着摸了摸孔伋的小腦袋。孔伋是孔鯉的獨子,生得聰慧機靈。自他的父親孔鯉去世後,他的母親不久就改嫁到了衛國。如今這孔府裡就只有他與年邁的孔丘相依爲命。
“好。”孔伋看着我奶聲奶氣地點了點頭,隨後又張開嘴巴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我笑着撫了撫他嬌嫩的臉頰,對家宰笑道:“孔伋好像有些困了,家宰還是先帶他回屋睡覺吧,夫子那裡我自己去就好。”
家宰低頭慈愛地看了一眼自己懷中眼皮打架的小兒,笑着欠身一禮退了下去。
“夫子,拾求見。”我走到孔丘寢居前,整理了一番衣袍後,敲響了木門。
屋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反應,看着緊閉的房門,我的心裡突然升起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夫子,你睡了嗎?弟子要進來嘍!”我在門外又等了一會兒,見屋內始終沒有人迴應,便自己伸手推開了房門。
隨着吱呀一聲響,房門開了。我脫去布鞋探頭瞧了一眼,卻驚恐地發現孔丘整個人正斜斜地倒在案几之後。
“夫子——”我急忙低頭鑽進了屋裡,一把扶起了孔丘,“夫子,你怎麼了?你能聽得見我話嗎?”
“嗯——”孔丘悶哼了一聲悠悠地醒了過來,他半睜着眼睛看着我,佈滿褶皺的臉上還留有未乾的淚水,“拾啊,你怎麼又回來了……”
“夫子,你這是怎麼了?方纔明明還好好的……”我看着他臉上的淚痕,聽着他哽咽沙啞的聲音,鼻頭驀地一酸,“夫子,你若是難受就出來吧,不要憋在心裡……”
“哎,我沒事。”孔丘搖了搖頭,掙扎着想要坐起來。他的手撐在蒲席上,卻意外地在席子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夫子,你的手流血了?”我伸手去抓孔丘的手,卻不經意地在他手邊看到了半截被掰斷的竹筆。我拾起地上的竹筆,很快又在案几上找到了另外半截斷筆。“夫子,你這是做什麼?”我緊緊地握着手中的兩截斷筆,不可置信地望向了孔丘。
孔丘坐起了身子,他低頭直直地看着案几上的竹簡,黯淡的眼眸中忽然落下一滴淚來:“不寫了,我早就不該寫了,如果我不作《春秋》,如果我不讓顏回整理古籍,他也許就不會死了。是我把他累死了,他還那樣年輕……”孔丘用他乾瘦皸裂的手輕輕地撫摸着竹簡上的字。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下,竹簡右下角的那幾滴暗紅色污漬顯得格外刺目。
“夫子,收集、編整散落的古籍雖是你的意願,可也是顏師兄他自己的理想啊!人這一生若能心無旁騖地爲了自己的理想而奮鬥,那該是多麼歡喜的一件事。顏師兄寫完這卷書簡的時候,他心裡一定是高興的。如果他現在還活着,他一定不願見到夫子爲了他而折筆停書。”
“我知道他不會怪我,可我卻不會再作《春秋》了。”孔丘垂下頭默默地把書簡捲了起來,“我當年作《春秋》是爲了讓天下間的亂臣賊子因爲懼怕後世的口誅筆伐而有所收斂。但時至今日,他們早無一點廉恥之心,往後再作《春秋》也已經沒有意義了。我這一生……終是一事無成啊!”孔丘到最後已經哽咽地不出完整的話了。
“夫子一生若以輔佐君主,富國強民爲理想,那自然不能與管子、晏子相比。可在拾看來,夫子這一生卻又有管子、晏子不可匹敵的大成。你有我們,你有三千弟子遍佈天下,你有這滿府的書簡可以薪火相傳教化後人。”
“拾,爲師有一句話想問你。”孔丘聽了我的話,突然擡起了頭。
“夫子請問。”我擡手一禮。
“吾之道可止亂世乎?”孔丘用袖口拭了一下眼角,端端正正地坐了起來。
我沒想到孔丘會在這時候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一時便愣住了。我該出自己的心裡話嗎?還是幾句順耳的話勸慰一下他?我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終還是搖了頭:“不能……弟子認爲,夫子之道不可以止亂世。”
“爲何?”
“弟子敢問夫子,這天下因何而亂?”
“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禮樂崩塌,道德淪喪。”
“夫子之意是隻要我們每個人做好自己該做的事,都遵守既定的道德準則,那就能成就一個有序的天下,沒有戰爭的天下?”
“正是。”
“夫子,‘做好自己的事’這句話聽起來簡單,可在這樣的亂世裡要做到卻絕非易事。人若能在安全富足的情況下講道德,在弟子看來已經難能可貴。但夫子期望的卻是世人在危難重重,朝不保夕的情況下還能堅守禮義道德。這實在是太難了,這是對君子的要求,對賢人的要求。魯公做不到守禮,是因爲他害怕季孫氏;陳恆弒君,是因爲他不殺了齊公,死的便是他陳氏一族。在這樣的亂世裡,人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諸侯、卿族、大夫、庶人,大家都一樣。在這種時候你要讓他們去做君子,他們自然做不到。”我到這裡不由頓了頓,深怕自己剛剛的言辭已經傷害到了這位原本就深陷哀慟的老人。
“繼續往下。”孔丘看着我意外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儘管他的笑容消失得很快,但我依舊捕捉到了那抹笑容之中的欣慰。
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夫子,現在不管是在哪個國家,從諸侯到庶人,大家想的最多的都不是道德,而是生存。如果天下間人人都是君子,那夫子以禮治國的理念自然可以實現,亂世也會就此終結。只是,這天下又有幾個真正的君子呢?夫子之道,在弟子看來是‘人之道’,道在人中,由人傳承,利不在當下,而在千秋萬代之後。一百年,一千年,當亂世終結,當我們所有人都化爲塵土,當耕地的農人和砍柴的樵夫,當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都能通過學習懂得禮義道德時,也許夫子心中那個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至高理想就能實現了。”
這一年是公元前481年,這一年孔子最喜愛的學生顏回去世,這一年魯公和季孫氏拒絕出兵伐齊,這一年孔子停寫《春秋》,這一年距離孔子逝世只有兩年……
我崇敬有純潔理想的人,崇敬那些爲理想活着的人,因爲我們太容易爲現實折腰了……
這一段故事有些沉重枯燥了,馬上會有新的精彩出現的~~~~
《》是作者“文簡子z”寫的一部小說,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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