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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過來時躺在一張軟榻上,臉和身子都已經被收拾乾淨,身上穿着的是我出生以來從沒見過的白色寢衣,雖然奇大無比,可我卻很喜歡。
兩天後,我才知道這裡不是死後的世界,我依舊好好地活着。也許我該向救我的人道謝,但他卻再也沒有出現。
從奴僕們的口中聽說,救我的男子是楚國伍氏的遠親,也是秦國最年輕的將軍,名叫伍封,年僅二十就已經帶領秦軍打退了數次侵擾邊關的西戎軍隊,因此國君給他在都城賜了府邸,但大部分時間他卻住在一個叫作臨洮的邊關小城。
被他撿回來之後,顛沛流離的我有了一個新家,因爲我沒有名字,又是撿回來的孤兒,所以府裡的僕役們都叫我阿拾。
“阿拾,把大家要洗的衣服都拿給我。”府裡負責替僕役們洗衣的柏婦坐在水井旁大聲叫嚷着。她是一個身材胖胖的女人,下巴很短,鼻子圓圓的像粘了個粉球在臉上,自打我進了將軍府,便一直跟着她睡。
“好,馬上!”我答應了一聲,拔腿往後院僕役們住的地方跑去。
將軍府大致分了三塊:前堂是將軍招待賓、會見家臣的地方,中間是建在高臺上用以祭祀的明堂,後院分東西兩塊,將軍住在東面,西面靠後的院子纔是府裡二十幾個僕役的住處。
轉了幾個彎,我先推門進了家宰秦牯的房間。知道我要來收衣服,他已經把髒衣服理好放在門口的一張黑色小几上。
秦牯的孫子前日裡得病沒了,他自己現在也臥病在牀。我抱了衣服,恭聲問:“家宰,早食要我給您送到屋裡來嗎?”
“你年紀小,別往我這兒來了,小心過了病氣,讓其他人送吧。”秦牯在牀鋪上支起半個身子,孫子的早夭讓這個年近半百的老人瘦了一大圈。
“沒事,等我收好衣服,待會兒就給您端來!”我笑着搖了搖頭,踩着靠牆的木盒,貼心地替老人支起半邊窗戶,“今天天氣好,沒風又有太陽,您先透透氣,如果覺得冷,我待會兒再給您合上。”
這個年頭,街上餓死凍死的孤兒有很多,沒有人會平白多養一個撿來的孩子。爲了不被趕走,爲了能在府裡得一口飯吃,我總是儘可能地多做事情——幫柏婦收衣服,替生病的家宰端飯,只要是我能做的,我從不會拒絕。
將軍長年不在府裡住,但府裡的人卻從不敢怠懈。一大清早,採麻的婢女們已經揹着藤筥出了門,男人們則赤着身子在院子裡晾曬着去年歲末府裡新收上來的黍米。我一路笑盈盈地打着招呼,抱着從各個房間收出來的髒衣服,走在西院的石子路上。
腳底下的路是家宰讓人新鋪的,爲的是在下雨天時不至於太過泥濘,可這卻苦了我這個冒失鬼。
哎,今天可千萬不能再摔倒了,不然柏婦非生剝了我的皮不可。我剛想着,突然間腳被一塊突起的石頭拌了一跤,膝蓋一軟,連人帶衣服一起朝前撲去。
完了……
當我唉聲嘆氣地從一大堆衣服裡爬出來時,只見府裡的守衛公士希像一座大山一樣立在我面前,如果算上今天這一回,這已經是他第三次撞見我摔跤了。
“阿拾,我同你說過了,走路要看着地,明明拿不動,爲什麼不分兩次呢?”他一手抱起地上的衣服,一手抱起我,穩當當地往水井的方向走去。
“阿拾又摔跤了吧!”一見到我們,柏婦立馬紅着臉站了起來,侷促地用溼答答的手整理着右側散落的鬢腳。
我怕她一時生氣把我丟到井裡,所以死命地抱着公士希的脖子不放。
但今天的柏婦有些奇怪,她沒有像往常一樣厲聲教訓我,反而微笑着把我從公士希手上接了過去:“這丫頭走路不看地,還麻煩公士抱她過來。”
“沒……沒事,我剛好看見。”大個子公士希在柏婦面前變得有些結巴。
我受不了他們兩個之間怪兮兮的氣氛,便掙扎着從柏婦手上跳了下來,一邊跑一邊回頭喊道:“我給家宰送早食去!”
“你給我跑慢點——”耳邊傳來柏婦的聲音,我已經轉彎進了伙房。
晚上,我被柏婦抱在懷裡,雖說以前阿孃也這樣抱着我睡,但她因爲生病瘦得厲害,半夜我常常會被她突起的骨頭硌得痛醒。窩在柏婦懷裡卻不一樣,軟軟的,暖暖的,即使她有時鼾聲重了些,我也能一覺睡到天亮。
也許是阿孃走後同天神說了些什麼,我的日子過得一天比一天好。比起之前在外面的遭遇,府裡的人要和善許多,柏婦雖然經常打罵我,但我現在穿的衣服、鞋襪大都是她晚上用其他人的破衣給我改做的。
“阿拾,明日如果見到公士希,幫我問問他家中可有妻室了?”我剛睡着,就被柏婦搖醒了。
“問這個做什麼?”我迷迷糊糊地答應着。
“小孩子,別管那麼多,讓你問就問。”柏婦說完,拍了拍我的背,“好了,睡吧。”
“嗯……”我一閉眼又沉沉地睡了過去,夢中阿孃帶着我住在一個開滿木槿花的院子,風吹起她烏黑的長髮,一大一小兩隻雨燕,在半空中來回穿梭,我的耳邊充滿了它們呢喃的繁音……
庶民大都無姓無氏,柏婦之所以叫柏婦,是因爲她之前死了的丈夫叫柏。第二日,當我告訴柏婦,公士希沒有妻室後,她就自己做主,當夜挽了一個包袱去了大個子希的屋子。
柏婦順利再嫁之後,她原先住的那個小夾間就空了出來,家宰秦牯於是接了自己的小孫女四兒來與我同住。
四兒和我同歲,紅撲撲的臉蛋上,一雙杏眼永遠都像是在笑。每天晚上,我們都會躲在被窩裡嘰嘰咕咕地瞎扯,講府裡阿貓阿狗的壞話,商量如何偷前院李樹上的李子,從我生病的阿孃談到她夭折的弟弟,從我奇怪的眼睛扯到她肚子上長的一顆黑痣。春夏秋冬,我們分吃一個碗裡豆黍,蓋同一條薄被,她成了我童年最親密的朋友,最珍惜的親人。
我辛勤地幹活,積極地闖禍,和府裡的婢子們學習剝麻、捻麻,和外面街上的男童在泥地裡打架,三年的時間在我眼前一晃而過。
三年裡,將軍不曾踏足過這裡。我與他距離最近的一次,是他今年回都城述職的時候。他騎馬從府前經過,我和僕衆們一起跪在門口,他的馬蹄在我眼前經過,我很想擡頭問問,他可還記得自己三年前撿到的那個孩子?
但我終究沒有那樣的勇氣,像他那樣的貴人一定早就不記得我了……
過了歲末我就八歲了。照四兒的話說,我這個人最會裝乖賣巧,闖禍後道歉比誰都快,打完架也總有辦法讓別人背黑鍋。不過鑑於我這幾年乾的那些事多半是爲了她,她自然不會揭穿我的真面目。
幾年來,四兒助紂爲虐的結果是讓家宰把打掃將軍書房的輕活指派給了我,而她則去了伙房幫忙。四兒貪嘴,到了伙房像是老鼠掉進了米缸,歡喜得不行,連帶着每天晚上我都能在被窩裡比其他人多吃上一頓。
而我就沒那麼幸運了。將軍極喜歡讀書,書房裡新舊竹簡堆滿了三面牆,我每日的工作就是擦拭桌案,掃去書簡上的灰塵。這個人人羨慕的工作,讓我很不習慣——從小到大我爬過的樹比我吃過的飯都要多,突然間要一個人安靜地守在書房,實在是種折磨。
幾個月後,許是日子久了,許是聞多了竹香墨香,我的性子安靜了許多,在外面瘋跑的日子漸漸地也少了。
“阿拾,伙房的大頭師傅讓我去市集上看看還能不能買到些瓜瓠,你和我一道去吧!”
穿着紅色棉服梳着總角的四兒,站在書房門口,嘴裡一邊呵着白氣一邊拍去身上的雪渣子。
“別拍了,快進來吧。”我連忙走到門口,一陣冷風吹來,不禁打了個寒戰,“大頭師傅也真是的,下這麼大的雪,哪裡還能買到瓜瓠啊?你快到爐火那去烤烤。”
我用手在四兒的褲腿上拍了拍把她拉了進來。
“還是你這裡最暖和。”四兒一邊烘着手,一邊打量着書房。
“前幾日哪有這麼暖和,是聽說將軍過幾日要回來,纔開始燒上炭火的。”我拿銅籤子撥了撥三足雙耳獸紋爐裡的炭火。
“將軍要回來守歲祭祀,可忙死我們伙房的人了,上上下下,裡裡外外,我的腿都要跑斷了。”四兒揉了揉腿,突然擡頭笑道,“不過,我看你倒是忙得挺開心的。阿拾,將軍到底長什麼樣啊?可比那日我們在市集上見到的青衣公子更俊秀些。”
上個月陪着四兒去市集買菜,恰巧遇見一個年紀比我們稍長些的青衣小公子坐在馬車裡經過,他的車子險些撞到了四兒。本來貴人的馬車若是撞到了庶民,挨鞭子的總是被撞的那個,可小公子卻走下車來,彎腰扶起了四兒,用清風拂林的聲音問了一句:“可撞傷了?”
四兒紅着臉只一味地搖頭,全然說不出一句話來。後面的故事當然就是公子坐車走了,四兒被我笑話了,然後她就一直把這個青衣小公子掛在了嘴邊。
“這世上哪有比你那青衣小公子還好看的人啊!”我故意調笑四兒,她還挺認真地點了點頭說:“我想也是!”
哎,無可救藥!
“阿拾,不管買不買得到瓜瓠,我們都得出去看看啊。就這麼定了。你穿得少,外面冷,我先去房裡把你的襖子和帽子拿來,你在這等我!”說完不等我答應,四兒轉身就跑了。
《》是作者“文簡子z”寫的一部小說,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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