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恤在齊國的五處置業多半都交給了張孟談來打理,因此每天天矇矇亮,張孟談就會雷打不動地坐着他那輛黑漆雙駟馬車入城巡視各處的生意。..無邪自從發現齊地有劍舍這樣的好去處後,也日日搭着張孟談的馬車往城裡跑,太陽不下山基本見不到人影。我昨日因爲多飲了一些酒,睡了一夜之後反而更加頭痛目脹。原本答應四兒要陪她去鹿鳴樓附近找於安的約定,最後也被我稀裡糊塗地睡了過去。等到我再次睜開眼睛時,太陽已經曬到了腳背,小院裡空空蕩蕩只餘了我一個人。
大家似乎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我突然間變成了唯一一個大閒人。忙了這麼久,累了這麼久,一下子空下來倒真有些不習慣。
今天做什麼好呢?要自在些,逍遙些,泛舟?游水?種花?不如釣魚吧!我腦中靈光一現,胡亂扒了幾口早食,就拎着魚竿、魚簍去了淄水。
陽光下的淄水清澈耀眼,我找了一處岸邊的樹蔭坐了下來,用草叢裡抓來的一條蚯蚓給自己做了魚餌。河水靜靜地流着,河岸邊的水草又細又長,似美人碧綠色的長髮,在水中招搖飄蕩。我正盯着水面發呆,幾隻細腳黃翅的蜉蝣忽然間被河水波漾到了岸邊。落葉,水草之間,他們用力地彈動着翅膀,想要掙開河水的牽絆。波光和水紋之間,蜉蝣不斷振動的淡黃色薄翼閃耀出迷人的光澤。
我輕輕提竿朝河心甩出了魚餌,蜉蝣掙開水波,尾巴輕輕一點振翅而飛。看着眼前撲扇飛舞的美麗蟲兒,我突然想起了一首流傳在晉地的曹國小調。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憂矣,於我歸處?
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憂矣,於我歸息?
蜉蝣掘閱,麻衣如雪。心之憂矣,於我歸說?
這曲子來自曹國,讚的是蜉蝣翅美,嘆的卻是亂世之中人們朝生夕死,一生須臾的悲劇。我輕輕地哼唱了兩遍,驀然想起了曹宋交戰,家破人亡的黑子,原本悠閒的心情一時間變得有些沉重。
呆坐了片刻,河中央魚線猛地一緊,我急忙拉竿,提上來時魚鉤上早已空空如也。
失了心情,沒了興致,最後我頂着一輪**辣的豔陽扛着魚竿回到了小院。
推開房門依舊空無一人,看來今天日落之前,他們三個是不會回來了。
我在房子裡來回轉了兩圈,突然想起了臨行前明夷交給我的那一筒刻了密函的蒲草。當日因爲宓曹之死我對陰謀鬥爭心生厭倦,就把它收了起來,如今百無聊賴之時,這份密函卻變成了我打發時間的最好物什。
打開廂房的窗戶,我盤腿而坐,一邊吹着風,一邊嘗試着用不同的編制方法把蒲草上的字拼湊起來。
密函上刻的是齊國的文字,上面確如明夷所說零零散散地記了一些晉國的地名。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用橫、豎來表示的數字。過了一個多時辰,我雖然還沒有找到密函正確的編織規律,但直覺告訴我,這很有可能是一份齊人的賬目。
齊國最多的便是商人,商人們記得最多的便是賬目。可一份賬目爲什麼會禍及天樞坎卦的主事爲它送了命?它上面到底記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帶着疑惑我從日中坐到了日落,脖子又酸又痛,眼睛也脹得不行,最後只能把編了不到一半的蒲草卷好收回了竹筒。
安邑、九原、晉陽、霍太山,當這些熟悉的地名一個個出現在密函上時,我的心情也隨之變得不安。
這些地方都是晉國這半年內遭了天災的大小城池,那裡的人連肚子都吃不飽,哪裡會有錢買什麼齊地來的貨物。可如果這不是一份賬目,密函上的數字代表的也不是錢,那又會是什麼呢?
“咕咕……”正當我想得頭暈目眩之時,我的肚子忽然叫了兩聲。哎,肚子好餓,不想了不想了,明天等無恤回來交給他去想吧!
我按着咕咕亂叫的肚子站了起來,眼前忽然一片花白,險些一頭栽倒。
早上只喝了幾口粟米粥,折騰了一天,肚子老早就癟了,可偏偏這些個人一個都沒回來。
我按着抽痛的肚子,在院門口等了一會兒。待到太陽落了西山,那條蜿蜒的小道上依舊空空蕩蕩。
啊,熬不住了……昨天晚上燒的肉糜應該還剩了一點,實在不行就先拿來墊墊肚子吧!
我扶着暈乎乎的腦袋走到東廂拐角,背後突然傳來幾聲輕不可聞的腳步聲。我心道,無邪這傢伙,腳底下的功夫是越來越好了,再過幾年無恤若想要贏他,恐怕就沒那麼容易了。
“別想着又來嚇我啊,我可都聽見了!”我輕笑一聲,腳下的步子並沒有停。
一,二,三!我默默地數着數,但三聲之後無邪卻沒有像往常一樣撲上來抱住我。
好吧,看樣子他今天在劍舍比劍是比輸了。
我笑着轉過頭去,這一轉卻驚恐地發現,貼在我身後的竟是一張呆滯而醜陋的臉。在我看見它的一瞬間,它的主人掄起手上的巨劍,重重地把劍柄砸在了我的右肩上。“咔啦”一聲響,右手的手臂已被他一計重擊從肩肘卸了下來。
痛,無以復加的痛從右肩直衝上了頭頂,有閃着紅光的黑暗從我眼下襲來,我來不及發出一聲痛呼,就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黑暗中,我浮浮沉沉飄蕩了許久。再醒來時,是有人在我臉上潑了一碗冷水。
“啊——”我猛打了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眼睛還未睜開,右肩上一陣劇痛襲來,讓我忍不住呻吟出聲。
“別動,我給你接上。”一個熟悉的女聲伴着一陣香風來到我身邊,她扶起我垂掛在身側的右臂,輕輕地打着圈。
我努力睜開眼睛,頭髮上的水滴隨即流進了眼裡,又酸又痛。
“你爲什麼抓我?我已經幫你治好了範吉射的痛症。”我閉着眼睛忍着暈眩冷聲問道。
“若不是那日你治好了我父親的病,我還不信晉國的神子子黯居然是個女人。”阿素伸手擦去我臉上的水珠,聲音一如記憶中的細弱,“大傻下手不分寸,還請神子恕罪。”她一邊說,一邊用左手按着我的肩膀,右手猛地往上一提。
“啊——”我不想在敵人面前示弱,但劇痛之下我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慘叫。
暈天暈地之時,鼻尖被人捂上了一隻辛辣刺鼻的香包。
“這香包是你教我做的,怎麼樣?對你可也管用?”阿素冰涼的手如吐着紅信的毒蛇慢慢地游上了我的下巴,“快睜開眼睛吧,如果待會兒四兒姑娘先醒了,我可就不能放她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