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黯住手——”幾丈開外的地方,伯魯拎着明夷的鞋襪急奔而來,“這是怎麼回事!還不快把匕首收起來!”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我與男子中間,背對着他衝我重重地眨了一下眼睛。
“你認識他?”我厲聲問道。
“世子來的正好,你當年奪了我的佼奴,如今這個小兒就讓於老夫吧!”男子伸手想來抓我,我閃身一避,卻見明夷一個轉身在男子臉上重重地甩了一巴掌。
那聲音又脆又響,驚得我有一瞬的出神,這是怎麼回事?
“佼奴……真的是你?”男子被明夷打了一巴掌,卻不見惱,一雙昏黃渾濁的眼睛裡倏地燃起了兩團烈火。
明夷此刻已完全失了平日裡的神采,一張俊臉因爲憤恨而扭曲。“佼奴死了,太子自重!”他猛地拂開男子伸向他的手,大踏步朝園外走去,可沒走兩步卻迎面撞上了趙鞅和趙無恤。
“這裡好生熱鬧啊!”趙鞅掃了一眼衆人微笑道。
“見過卿相!”衆人彎腰一禮,我不着痕跡地將匕首放進了袖中。
“哦,子黯也在這啊,正好,快來爲老夫與衛太子卜上一卦,明年秋日出兵衛國,是吉是兇?”
趙鞅邁步走到我面前,拍着我的肩膀對男子笑道:“這便是我前日與你提起的神子,可通天伏鬼,你此番能否繼位國君,問他便清楚了。”
衛太子?伯贏當日爲了譏諷宓曹,曾說趙府裡住了一個替她卿父駕車的太子,莫非指的就是眼前的衛太子蒯聵!
我望向男子,他也恰好轉頭看向我,眼神交錯之時,二人俱是一驚。
“子黯見過太子!”我收斂神色朝蒯聵行了一禮,“太子如若不嫌,便讓小巫爲太子占上一卦如何?”
蒯聵先是一愣,但很快就回過神來,頷首道:“那便有勞巫士了。”
園囿之中沒有蓍草,我便取了樹枝來替,最後爲趙鞅明年的衛國之行卜出了一卦天山大畜。
“如何?可是吉卦?”趙鞅問。
“此卦上艮下乾。乾爲天,行健;艮爲山,篤實;畜者意爲積聚,大畜者厚積多年,勢不可擋,卿相此行大事可成。”
“善,大善。老夫爲了此次衛國之行籌謀已有十年,實爲厚積啊!”趙鞅拊掌大笑。
“只是此卦卻也有忌?”
“何解?”趙鞅忙問。
“行事者需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若失了德行,即便成了大事,也可能功虧一簣,死生難料。”我說完,盯着蒯聵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太子即將歸國,還望多積德守行,否則苦等了十年,要是最後落個無國無家,衆人背棄的下場,怕是要辜負了卿相多年的知遇之恩。”
我說這話時,故意加重了“積德守行”四個字,別人可能不明白這裡面的深意,但蒯聵卻不可能不懂。蒯聵聽了我的話臉漲得通紅,似有怒氣要發卻又礙着趙鞅的面不能當場發作。
“爲君者,積德守行方可安民心,服羣臣,子黯此言甚善。無恤兒,前日巴國送來一把彩漆寶弓,我瞧着與子黯極配,你速去取來,權作爲父今日的卦資。”
“諾!”無恤看了我一眼,笑着轉身離去。
趙鞅與伯魯說了幾句話後,便帶着衛太子蒯聵和一衆隨從朝園囿深處走去。
他們走後,伯魯拉着明夷的手一臉歉疚:“明夷,我不知道他今日會進府。”
“知道了又如何,我既然進了趙府,碰到他是早晚的事。”明夷苦笑一聲,甩開伯魯的手徑自朝園囿外走去。
“明夷——”伯魯拎着明夷的鞋襪連忙追了上去。
我看着他二人的背影,突然憶起當日在黃池時伯魯同我說過的話。他說明夷有個仇人,因趙鞅接了他的仇人來晉,他一怒之下才離開了晉國。現在看來,這個衛太子蒯聵便是明夷不共戴天的仇人。
衛國自衛靈公起便遠晉國而親齊國,由於衛國的封地夾在齊晉兩國之間,幾百年來它一直是兩國極力爭取的盟國。晉國要保持它在中原的霸主之位,就必須將衛國納入麾下。趙鞅當年接受了逃亡的衛太子,爲的就是有朝一日扶持他成爲衛國國君,從而促成晉衛結盟。所以,蒯聵死不得,明夷這樣通透的人定是認清了這一點,才憤然離開了趙家。
可明夷與蒯聵之間有何仇怨呢?
我的腦中漸漸浮現出很多舊日的畫面。明夷背後的鸞鳥圖紋,公子利府上喚他佼奴的兩個衛人,還有蒯聵那雙渾濁淫邪的眼睛,隨即我便被自己腦中呼之欲出的可怕想法驚呆了。
這不該是明夷的過往……老天它怎麼捨得……
明夷不惹塵埃的臉和蒯聵酸臭的嘴,我脖頸上那些青青紫紫的咬痕像毒蛇口中猩紅的信子在我耳邊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
“這不可能……”我拎起下襬朝明夷離去的方向跑去。
“你去哪裡?”跑到一處轉角,無恤一把截住了我,“慌慌張張的,發生什麼事了?”
“紅雲兒,明夷他,他是衛太子的……”我張了好幾次嘴卻始終吐不出“孌童”兩個字,我心裡那個謫仙一樣的男子,那個最喜乾淨的明夷,他如何能與這兩個字合在一起。
“你們都下去吧!”無恤打發了身後的僕役,拉着我走到一處幽靜的角落,“你都知道了?明夷告訴你的?”
我心痛地搖了搖頭,哽咽道:“蒯聵就是那日在汾水邊折辱我的人,我當日說我是男子,他卻還是抱着我不放,這些都是他咬出來的。”我說着一把扯開自己的衣領,厲聲道,“他喜男色,他叫明夷佼奴,他把我咬成了這樣,他當年又讓明夷遭了多少罪!紅雲兒,我想要他死!”
“是他……”無恤臉上陰雲驟起,他緊抿着嘴脣,把眼睛閉了好一會兒才平息了猛烈起伏的胸膛,“阿拾,我會讓他後悔碰了你。”無恤捧着我的臉一字一句道。
“可他現在死不得。”
“我知道,可世間還有很多比死更痛苦的懲罰。”
無恤後來對蒯聵做了什麼我不知道,只聽說趙鞅派了軍隊送蒯聵回衛國的戚邑準備明年的奪位之戰時,原本驍勇善戰的衛太子蒯聵居然沒有像往常一樣,御車執戈站在隊首,而是被人悄悄地擡進了一輛密不透風的馬車。他是缺了胳膊還是斷了腿我沒有興趣知道,但是明夷從趙府消失的事卻讓我憂心不已。
明夷不告而別之後,伯魯甩了侍從獨自出城去尋他,半路淋了一場雨,又因着幾日憂思難眠,回來後沒多久就病了。待我去看他時,原本添了肉的兩頰又陷了進去,面色也是不尋常的潮紅。聽荀姬說,他每日晨起,入眠總要咳上許久。白日裡稍好點,但吃不下什麼東西,精神不濟,人也有些恍惚。我給伯魯煎了幾天藥,但他鬱結五內,喝再多的藥也不見好。
這一頭明夷走了,伯魯的病不見起色,另一頭,無恤離晉的日子卻越來越近了。
四兒因爲急着要見於安,早早地就把行李備好了,每日坐在院子裡等日升日落,掐着指頭數着要出發的日子。
可我這幾日心裡越發覺着慌亂,總覺得這個時候離開新絳,會出什麼亂子。